太子妃清早入宫,一般不会在昭阳殿用午膳,她现在还处于熟悉宫务的阶段,只是学习如何执管宫务,而作为紫微宫的主母,还必须处理好东宫的人事内务,因此午时之前,太子妃就要赶回东宫去,她这天有心事,更是早早就向谢夫人道辞,却还没有出昭阳殿,就被唤住了。
婉苏已经认得陈扇仙。
可她却不知道陈扇仙前生此时已为陛下宠幸,当年她成为太子妃后,因为虞皇后并没有迁离显阳殿,后宫的事务还轮不到她一个新妇执管,且因为虞良娣的缘故,虞皇后对她还有提防心,婉苏其实并不是时常入宫,自然也没有多关注君父的内廷,后来司空通突然驾崩,还发生了那么多的风波,陈扇仙无子,位份也不高,本来就容易被忽视,虞皇后那时还没被困居在永乐宫,她成了太后,关于让先君留下的妃嫔迁往离宫等事,当然是太后负责处办,婉苏插不上手,当时的她也没有心力却关注这些人事。
“女仪不需多礼,可是夫人还有什么交代?”婉苏只将陈扇仙看成是昭阳殿里的一个普通女官,以礼相待。
“刚才乔修华的那番话,还请太子妃切莫告诉太子殿下。”陈扇仙压低了声量。
她知道这话会让婉苏疑惑,又紧跟着解释:“太子妃有所不知,实则在去年选女入宫里,因为郑良人……宫里就流传开风言风语,乔修华当然明白,太子殿下也十看重中女史,刚才那番话,乔修华是有意当着太子妃面前说的。”
“女仪的意思,乔修华想对阿姝不利?”
听太子妃如此亲昵地称呼瀛姝,陈扇仙竟大觉羡慕,可现在她却顾不上自己这等古里古怪的心思,把声量压得更低:“乔修华当然希望五殿下能达成心愿,因为乔修华还指望着谢夫人成为她的后盾呢,乔修华还知道,在皇后殿下迁入慈恩宫后,太子殿下更不会放弃争取中女史成为东宫的助力了,太子妃是不是也认为,如果中女史能为东宫良娣,于太子殿下而言大大有益?”
“我不是想利用阿姝。”婉苏认定陈扇仙是谢夫人信任的女官,她便真诚回应:“我知道殿下也并非是为了争取阿姝为助力,殿下不会辜负阿姝,而我也是真心实意地,把阿姝视为了良朋知己,宫廷里,女子间或许难免勾心斗角,争宠争势,但我始终相信我和阿姝能够和睦相处,我的确希望她……这是我的私心,如果身边有阿姝长伴,无论是殿下,还是我,都有了个可以交心的人。
可我也看出来了,阿姝不愿意入东宫,她也的确不应屈居人下,五弟与她本是两小无猜,且五弟的心思,也早就禀明了父皇,阿姝选择五弟,也是情理之中,世上的女子,都盼着能获得夫婿一心一意,五弟可以许诺阿姝一生一世一双人,但殿下……是做不到的。”
“婢侍担心,如果太子殿下执迷不舍,迁怒于五殿下。”
“我明白了。”婉苏叹道:“无论是为殿下着想,还是为五弟和阿姝着想,刚才的事我只当是没听见。”
陈扇仙目送太子妃的背影消失在行廊转折处,才微微蹙了下眉头。
太子心机深沉,当然不会把她是重生人之事告诉太子妃,而太子妃竟然完全不疑她,只因她是昭阳殿的女官,便把真话诉出,如此的单纯耿率,虽然也具光风霁月的品性,可却难以应对宫廷里的勾心斗角、明枪暗箭,后事现还不可知,太子和鬼宿君间尚且胜负难定,可如果太子成为赢家,是必定不会给鬼宿君生机,中女史就算被逼无奈屈从太子,也势必只是为了复仇。
太子妃和中女史间,注定难以“再续前缘”了。
陈扇仙一直等到乔嫔也道辞后,才向谢夫人坦白了自己对太子妃的提醒。
“你倒是通透。”谢夫人打量着陈扇仙,她其实并没有对这个被皇帝陛下亲自发落来昭阳殿的女子打消防心,略思索后,直接问:“你觉得乔修华想挑动太子不利于五郎,可五郎是乔修华的亲子,虎毒尚不食子,乔修华又怎会让五郎置身险境呢?”
“今日夫人的回应,实则已经告知乔修华,夫人看好五殿下能够达成心愿,求得陛下恩准册封中女史为鬼宿妃,有了夫人为五殿下的保障,乔修华并不担心太子的计划能够得逞。可只要太子有所行动,陛下势必就会降罪。”
“你觉得,我是乐意看着太子保住储位的?”
“婢侍不敢妄度夫人的心思,但婢侍能看出夫人对中女史的怜爱发自真心,所谓爱屋及乌,夫人必定不会希望五殿下遇险,更加不会容许中女史的终身大事遭遇一丝半点波折,婢侍才敢自作主张。”
谢夫人又盯了陈扇仙一阵,微微点头:“你刚才转述太子妃的那番话,的确是太子妃的口吻,我虽然不敢说阅人无数,可在这宫廷里,毕竟也见了许多表里不一的人。太子妃是一心一意为太子打算,可她的确宽宏善良,是个好孩子。”
只可惜了,遇人不淑,司空北辰的狠绝,比虞皇后过之而无不及!虽然说司空通也不是什么良人,好歹在利用了人后,还做不出弃之如履的事,可看看司空北辰的行事?郑莲子是忠事于他的吧,尽管有野心,但行事总不曾妨害司空北辰,她真是直到现在都想不通,司空北辰为何要借虞皇后的手杀害郑莲子。
“你还在担心什么?”谢夫人觉得陈扇仙不会莫名其妙向她坦言私底下的小动作,必有所图。
“婢侍实在是担心,乔修华会拖累五殿下。”
“哦?”
“乔修华显然是要推着五殿下涉入储争。”
“你为何担心五郎的安危?”谢夫人挑眉:“你本是选女,因着受了虞皇后的连累,被贬为女官,可陛下却特意叮嘱我收容你在昭阳殿,显然并不是真的要责处你,莫不是,陛下已经有授意,要将你许给五郎?”
“婢侍不敢奢望有此福份。”陈扇仙忙道:“陛下对婢侍施以宽宥的原因,恕婢侍不能禀明夫人,婢侍虽然也为女官,但跟中女史的处境却大不相同,婢侍已经决意终生值役内廷,不求放赦婚嫁,婢侍仰慕中女史的才干,唯一的野心,只望得学得中女史些微才智,婢侍希望中女史心愿达成,能与五殿下结成良缘。”
谢夫人笑了:“你这话,我也就姑且听之吧,自作主张的事我不追究,毕竟你的行为的确有利于帝休,可你得牢记着,如果你的自作主张对帝休形成丝毫妨害,我的性情,你应当也是了解的,我不管陛下因何看重你,为了帝休的安危,我势必会将你先斩后奏,我也有这样的特权。”
“婢侍牢记夫人的训诫。”
谢夫人又想了想,交代道:“帝休那枚禁步,我问过她,她确实说是五郎所赠,她当然也明白相思子的涵意,她收了五郎的信物,而且还佩在腰间,无疑就是宣告她已经心有所属了,这件事迟早都会传到太子耳里,可禁步究竟是谁赠予帝休,其实连乔修华都拿不准,便是乔修华有意透露给太子,太子也必会求证。
如果无法证实,太子当然不会轻举妄动,乔修华的计划会落空。可帝休显然心意已决,她是不会入东宫了,你迟些去见见帝休吧,将今日之事告知她,不需问她有何打算,她知道乔修华的用意后,加以提防就行了。
别忘了顺便送些饮食去给她,糕点之类的就免了,让内厨准备鲈鱼羹,再带句话给她,江尚仪已经出宫了,是我亲自安排的人护送她去梁州,帝休从没见过她的姑母,这回嘱托了江女仪将她所写的有关对兵书要释的见解捎带去梁州,我是真不明白,这孩子究竟长着几个脑子,她平时在乾阳殿,处理的事务那么多,还时常找我借阅经史要释,居然还有心力去看阅兵书。
欸!就莫说那些尸位素餐的朝廷官员了,只怕就连太子,还有一心想夺储位的那两个皇子,但凡学效帝休的五成进取心,陛下都要对他们刮目相看了。总之你跟帝休说,她姑母若有书信给她,会先送来昭阳殿,我收到后,会立即转交给她,这段时日她也不知道为啥忙忙碌碌,总是往乾元殿去,我知道乾元殿君比我年轻,可我虽是长辈,总也不曾拿出长辈的架子拘束她,让她抽空别忘了多来昭阳殿和我说说话。”
谢夫人难得这般罗嗦,把陈扇仙都逗笑了,她也知道谢夫人并没有将她真正看作“自己人”,可却相信中女史的眼光,如果她不能赢得中女史的信任,无论废多少花言巧语,也等同徒劳。
陈扇仙对自己充满了信心。
瀛姝也的确很是热情,先是道谢:“殷才人事案,多亏女仪提醒。”
点到即止,未加详说,陈扇仙除了把今日之事详述之外,又再提醒瀛姝:“前生时鬼宿君获罪,虽然表面上看来,的确是被母族株连,可我总觉得事情并不像表面上那般简单,只当时不知鬼宿君……心悦中女史,仅只是怀疑或许是有人在太子跟前中伤鬼宿君。
虽然时光回流,事轨大改,可鬼宿君钟情于中女史一事应当没有改异,只不过那时中女史已经嫁给裴九郎,鬼宿君兴许是不愿让中女史涉入皇室内争,隐瞒了心意,鬼宿君虽然未曾表露对中女史的情意,未必不会被太子察觉。”
“女仪言下之意,前生时太子为了逼我入宫,先将五殿下冤害囚禁?”
“如果当时鬼宿君未曾被圈禁,是必然不会容忍中女史被迫入宫的。”
瀛姝下意识点了点头,她真的很迟钝。
她一直没有察觉南次的真心,她把他视为兄长,祝为知己,就以为南次对她也是同样的情谊,司空北辰对南次的迫害是源于忌惮和误解,可现在看来,南次能瞒住她,是因她太迟钝,却没有瞒住司空北辰,如果当时南次还是大豫的鬼宿君,堂堂亲王,当然不会眼看着她被迫入宫,哪怕她为了长乐只能妥协,南次也会想尽办法带她和长乐远走高飞。
南次遭遇的祸殃,司空北辰是始作俑者,罪鬼祸首,可一切都是因她而起。
“太子殿下不会加害中女史,太子妃也确实宽仁良善,可如果事轨仍照旧迹,五殿下必然还是会受到太子的忌恨,我知道我告诉中女史这些事,如果陛下知道了,定然不会宽宥我激发储争的罪行,我不愿欺骗中女史,要是中女史佐助太子,于中女史无损,我只担心五殿下难逃祸殃,中女史会自责愧疚。”
瀛姝深深吸了口气,她看着陈扇仙:“我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五殿下,女仪能告诉我这些事,我很感激,而且我相信陛下也不会坐视忠臣孝子受到冤害,我可以跟女仪交底,平邑伯世子,乔将军乃大豫的忠臣骁将,若损,于大豫社稷有害;我无意于太子,有意于南次,便是为了私情,我也不会坐视南次再被太子陷害!
女仪确想助我,我信任女仪,也请女仪安心,我若成事,女仪所期待的也并非大富大贵,我能助女仪达成愿想,生死荣辱,不再依附于他人;我若事败,也必竭力保得女仪平安,只是女仪不能再留在宫廷了,林泉山野,隐姓埋名,至少能得衣食无忧。”
“我是死过一次的人。”陈扇仙此时也是心情激荡:“我不惧死,我害怕的是仍然一事无成,我已经枉活一世了,我不会辜负上苍赐予我的幸运,这回我有了机会选择,我也做出了选择,我愿意追随中女史,与中女史同生共死。”
“我很快就要去涉险了,宫里的事,唯有委托女仪,谢夫人身边虽然不缺心腹,可毕竟,女仪是知晓更多内情的,也一定知晓夫人虽然睿智果断,但心中始终还存在着善念,往往就是因为心存善念,便将要害坦露给了恶徒。女仪有难处,不少事必须瞒着夫人,我在离京前,也会告知夫人,我相信女仪,夫人应当会更加重用女仪。
如果万一,我回不来,请女仪务必说服南次,莫再争,远离宫廷,陛下当然会保他平安,也会保夫人平安,女仪也就跟着南次和夫人离开吧,上苍给予女仪重生的机会,势必是有因果的,女仪不需要太执迷。”
“中女史何出此言?”
“因为我也有必须要做的事。”瀛姝眨眨眼:“我不知道为何女仪选中了我,扶助协佐,我猜,大抵我在原来的事轨中,还算敢做敢当,多得女仪告诉我,我便是嫁给了裴九郎,避免入选宫廷,结果命中注定仍然还是要被卷进宫廷之争,既然我有此宿命,那就要服从宿命。
我这回涉险,无关权场内争,我担负着更大的使命,虽然危险,也没有生还的把握,但我笃信一点,就算我不能安返,我的家人、知己、我在乎的所有人,从此会被陛下纳入羽翼,不管谁会继承大豫的江山社稷,有一点是不能抹杀的,我虽然是个女子,但为国捐躯,而且我不会枉死,不必为我难过,我相信女仪的话,相信世间确有重生之人,因此我也相信宿命,相信时光不会莫名其妙回流,相信事轨的改移,必有改移的道理。”
陈扇仙不觉间,红了眼圈。
她没有选错人,她多次试探,几经犹豫,虽然祸福未卜,可此时已经心安,她愿意跟随中女史去走这条莫测的道路,无论结果如何,这一次,她不再迷惘,且热血沸腾!
“中女史放心,即便节外生枝,我也绝不会让谢夫人再陷绝路,也绝不会让五殿下再受冤害!!!”
“那我们,一言为定。”
瀛姝伸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