瀛姝微笑:“敢不从令?”
三皇子抿了抿嘴角,倒是不无担心:“这个时候直面那些听信谣言的民众,颇有风险,左副使毕竟是女子……”
“正因为我是女子,靠的是嘴皮子辩驳谣言,就算无法说服民众尽信我的辩白,相信他们总不至于对我动粗吧?再则,不是还有客曹令负责我们一行的安全吗?北汉的民众担心的是灾预,会引发动乱,有损他们的安居乐业,他们其实从私心里,应当更愿相信所谓的灾预其实是人祸,他们仍然能得到昆仑神的庇佑,平顺的日子不得丝毫影响。”
瀛姝说完,就对南次说:“从今日始,我会日日出宫,我们把渭台赁下来,面对民众施予茶粥,惠济百姓,这可无损北汉的岁祈式。”
茶对于北汉可是紧缺物资,羌人多食荤腥,尤其是仍然生还在牧区的部众,多靠茶叶袪除休内的油脂,维持康健,就算在上京,因为茶叶价格高昂,平民百姓也没多少购买得起茶叶,施茶粥的确能够惠及民众,茶粥一施,就能够吸引大批民众涌来西市的渭台。
如今神元殿君是否伪冒可是上京城中的热议话题,人流聚集处,而且还有大豫的使臣亲自在场,不怕没人质疑。
当然,瀛姝并不觉得她能够澄清谣言,她要借姜泰送给她的机会,挑拨离间。
三皇子跟大尚臣接触,会吸引客曹令大部分关注,因为大尚臣毕竟是汉人,非我族类其心必诛,更不要说大尚臣的存在,多少阻碍了客曹令等等羌臣的平步青云,而对于这位大尚臣,究竟他为何对自己心存恶意,瀛姝没有放弃追究。
这关系到了,她能否顺利从北汉脱身。
她还得让白媖暗中摸察大尚臣的底细。
白媖和玄媖已经接到了闻机传来的密信,而后,她们就听说了女公子亲自于渭台主持施予茶粥的消息,是必然要去围观的,邬还没去凑热闹,却也没阻止两个兴致勃勃的丫头前往围观,他也十分好奇,按道理来说,左副使应该知道这样的小恩小惠不可能澄清疯传的谣言,却为何要这么做呢?
渭台门前,并非街路,是有一片空阔的场地的,寻常可用来让宾客停驻车马,又或者逢节日庆典时,以供歌舞乐伎演艺助兴,这时用来施发茶粥,倒是容得下三百余人,渭台的大厅前,有数步台阶,大厅外也建有门廊,金字招牌下,放着两把高足的胡椅,瀛姝和南次就这么高高在上的坐着,他们看见闻机突然从门檐上飞出去,旋绕之处,白媖和玄瑛也排起了长龙。
羌部的百姓,也确有不少面黄肌瘦、衣不蔽体,大争之世,烽火难休,何方天下,都有饱受饥寒的贫苦大众,天降灾预对他们而言更如雪上加霜,他们毫不怀疑,当天灾落降,他们是最先受到没顶之难的一批人,那些高高在上的贵族,总是更有机运保住身家性命的,他们现在顶着烈日排着长队来领一碗茶粥,却并不对施惠的人抱持恩谢之情,可他们也并不敢挑先质疑什么。
通灵塔已经因天火坍塌了,东豫没有议和建交的诚意,必会趁着天灾降临时,攻伐他们的城邦,他们的儿子会死在战场上,哪怕他们归去昆仑虚,可已经没有了牛羊,难以糊口,不知多有多少人家都会断子绝孙,厄难迫在眉睫,他们却无计可施,只能提心吊胆着,得过且过。
渭台之前,渐渐也涌来了不少身着锦衣的人。
这些人自然不是冲一碗茶粥来的,故而也不会去排长龙,他们没有衣食饱暖的忧患,可他们同样害怕天灾降下,战乱若生,可不分贵庶,如果社稷崩亡,就连国君皇族都将遭受灭顶之灾,他们已经习惯了富贵荣华,舍不下握在手里的家业,为了守住家业,他们才不惧和东豫一战,昆仑神已经给了他们提示,东豫对大汉心存敌意,议和终将开启大汉国的劫祸。
“为何主使不曾出面?莫不是主使心虚了,她根本就不是真正的神元殿君,东豫用伪冒之人欺骗我国,居心叵测!”率先发难的是一个愣头青。
“如果殿君现身渭台,难道你们就会认定伪冒之说实为谣言么?”瀛姝问。
南次也是轻轻一笑:“在场的诸位,恐怕是连北汉的君上以及太后都不曾见过吧?凭何相信亲眼所见的人的真实身份呢?再说神元殿君哪怕是在我国,安危之重,堪比君帝,此乃闹市,又有诸多叵测之徒意图掀发动乱,若殿君真立于危墙之下,方才不合情理。”
“通灵塔正是在议和期间被天火焚毁,岂不是预示着东豫并无议和的诚意?”
“提出议和的本是北汉,我国可从来没有主动宣战,若无议和的诚意,我朝陛下又何必令两位皇子随使北汉?正如我们相信北汉的君上先有议和的诚意,否则必不会任命镇原王为使臣,镇原王为示诚意,至今仍然留在我朝京都,如今我朝的角宿君、鬼宿君,哪怕听闻了四起的谣言,仍然坚持议和建交,我今日与鬼宿君代表大豫,坦然告之北汉臣民,神元殿君绝非伪冒,来使北汉,是应北汉君主之求,主持祭祀神宗帝陵,这就是我朝的诚意。”瀛姝微微抬着下颔:“至于天火之说……众位就这么坚信那是天火?事发虽为白昼,通灵塔内并未点燃灯烛,可如果是宵小之徒有意为之,放火焚塔,并散布谣言呢?
我这样说,自然会有人质疑我是空口无凭,可我问诸位,贵邦的巫臣可宣告通灵塔起火一事定然指向大豫有违信义?如今究竟是天灾还是人祸尚未可知,上京却已经人心惶惶,我等外使虽非北汉的国民,论来完全不必替北汉的安危忧愁,可我大豫的遗民,不少都生活在北汉,我们就算不心疼羌人,可众多遗民毕竟与大豫的臣民是同根同源,做为大豫的使臣,我等不忍见遗民终日惶惶,因此今日借施茶粥之便,对谣言加以辩驳。”
瀛姝侧面,看向南次。
她是左副使,但世人对女子仍然存有普遍的偏见,另则就算她是男子,在北汉臣民看来,她放话也比不上皇子放话的分量。
南次站了起身,举起手掌:“我,司空南次,不怕当众许下毒誓,倘若神元殿君身份为伪冒,我司空氏一族必宗庙尽毁!司空南次及司空木蛟,作为大豫使臣以伪冒神宗帝裔之举欺瞒北汉君臣,甘愿引颈待戮,我二人之君父,绝不追究北汉有违外交之礼,斩杀来使之行。”
神元殿君就是神元殿君,不管日后两国是否交战,就这个毒誓又不是以议和建交发下的。
而且要说先违信义的话,也确实是北汉先失诚信。
又听底下有人质疑:“那我们的镇原王,现在东豫是否平安,也不可知,如果东豫真有诚意,至少应该先送返镇原王!”
是谁喊出的这话?
客曹令的眼睛在人群中搜巡,可惜忽然之间应合者众多,已经找不到喊话的人了。
这个人,是飞鹰部的谍间。
因此瀛姝一点都不觉得意外,她也站起身:“镇原王为北汉宗室亲王,身份尊贵,且镇原王奉北汉君主之令,诚心诚意出使大豫议和,一直为大豫待为上宾,半分不敢怠慢,镇原王的周全,我朝陛下势必能够保全,而且无论议和结果如何,只要大豫的使团回国,镇原王也必毫发无伤被护送归来北汉,大豫君臣,对镇原王绝无恶意,倒是如果通灵塔是为宵小烧毁,焚火毁塔意图陷害大豫使臣的恶徒,应当也不愿镇原王平安归来。”
南次立在瀛姝身旁,扫了一眼变了脸色的客曹令,他现在是彻底看明白了,这个人在使驿时,分明不甚介意太后放火焚塔的质疑,可他绝对不能纵容在闹市上,当着诸多民众面前,让太后遭受指控。
羌人同样如此,王室权夺,哪怕已经闹出起兵逼宫这样的大风波,姜泰既然不够胆量干脆弑父,把镇原王斩尽杀绝,现在屁股已经坐上了王位宝座,就只能维持兄友弟恭,姜泰可以把黑锅扣在太后头上,以保住他自己的声名,可这些权夺事,到底不愿公之于众。
放火毁塔可以是任何人,这件事案也可以查无定论,却不能真让北汉民众都目睹太后头顶上那口摘不掉的黑锅。
而瀛姝,她也不想真把姚太后推上刑堂。
“如果大豫和北汉议和不成反生战乱,就有如鹬蚌相争,必有渔翁得利,因此我等使臣才质疑有宵小为祸,更若是这起宵小居中挑拨,使得大豫跟北汉结下仇怨,镇原王不能安返北汉,宵小之徒又必会散播谣言,中伤北汉不容镇原王,故意借我大豫之手,残害手足。”
客曹令长长舒了口气。
东豫的使臣到底没将宝光殿事件当众揭发,否则,不仅仅是太后会引众怒,就连陛下……恐怕也会遭受质疑了。
当然,如果东豫使臣胆敢如此,行此破釜沉舟的极端手段,必会担当诬篾太后的罪名,他们就谁都别想从上京脱身了。
陛下此时的确不想与东豫开战,可若是不得不开战,依陛下的脾性,也不会将强留神元殿君的计划半途而废。
如今北赵、北晋、北齐乃至于北燕,尽在想方设法打造水军战舰,谁能率先攻夺东豫的半壁江山,就理所当然能够成为天下的霸主!可草原部族不擅水战,要想打造精锐水师,必须依靠东豫外流的人才,也多亏东豫现在的权力,极大部份为门阀控制,这些世家大族打夺排挤寒族,不少的寒族人士为图富贵,心怀另投明主的想法,赵、晋等部,都在争相网罗此类将才。
可这样的人,因为心性迂腐,也有不少摇摆不定。
汉人,都担心叛国求荣的罪名扣在头上,永生永世再难摘除。
大汉国若有神元殿君这么个神宗后裔,就等如给了这些人一个投效的正当理由,大汉国是神宗帝族庇佑的皇朝,乃天下的共主,东豫失德,君帝不仁,东豫的将才投效大汉国就是追随神宗后裔,拨乱反正,有神元殿君在,甚至大大利于大汉国策反已经投效北赵等部的汉臣。
有谁会拒绝名利双收?
客曹令此时觉得极其庆幸的是,东豫的几个使臣年纪虽轻,且还有两个是金尊玉贵的天潢贵胄,处事倒是颇为沉稳,不显浮躁,难怪东豫的皇帝会委以重任,这似乎也显明,东豫的皇帝的确十分重视议和建交。
东豫皇帝守着大江天堑,看来依然畏惧着六部的铁骑,更何况,大汉国只要攻入剑门关,夺占益州、江州,甚至就能绕开襄阳,顺江州东进,东豫皇帝势必畏惧与大汉开战,失去一个神元殿君,东豫也无可奈何。
客曹令摸着胡子,面对着渭台前的民众露出了胸有成竹的笑容。
白媖和玄瑛眼看着女公子和五皇子转身离开了,两人连步伐都保持一致,手臂几乎没挨着手臂,白媖先是兴奋了,往玄瑛腰上掐,拉着她同样步伐一致的走开了,她们保持着机警,一路上都没说话,直到回去邬还的住宅,玄瑛才瞪了白媖一眼:“你刚才为何掐我?”
“我是提醒你快看,女公子和五殿下,两个人看起来越来越像天作之合了,我在想啊,多得当时四娘和裴九郎有私情的事闹开了,不然女公子必不会违逆父母之命,现在看裴九郎,哪里配得上女公子?五殿下是金玉,裴九郎就是瓦砾。”
“裴九郎不是从来就比不上五殿下么?”玄瑛觉得自己白白挨了白媖的怪力一掐,但她却从不还手,她是个有身手的人,从不欺负手无缚鸡之力的弱者……不,偶尔还是会欺负,但绝不会欺负“同伙”。
玄瑛想起了丹媖曾经说过的话,一本正经道:“当初郎君和女君相中的可不是裴九郎,而是蓬莱君,又有,阳羡裴的长辈,必不会逼着裴九郎纳妾的,五殿下就这一点比不上,皇子府里势必会有姬媵的,女公子成为皇子妃,是难得女君一样的清闲了。”
“这世间的女子,又有几个能比得上女君一样的福气的,只要五殿下待女公子好,纵然鬼宿府里会有姬媵,还敢挑衅女公子了?”
“可我怎么看着,女公子跟五殿下处着,依然是过去一样的光景呢?”
“过去就是青梅竹马,心有灵犀,跟去一样的光景就对了。”
“不一样吧,你看看青媖,她待掷儿是什么样的光景?同样是一处长大的,就这两年间,青媖明明跟过去一样关心着掷儿的衣用,掷儿从外头捎进来零嘴,她眼睛都发光,却不会跟咱们一样同掷儿说说笑笑了,又想见掷儿,见着了又躲开眼,我们瞧得明明白白的,只有青媖自以为掩示得好。”
“青媖的性情可是和女公子差得太多了,女公子哪像她一样怕羞,从来都是落落大方的。”
“我总之瞧着,女公子待五殿下亲近归亲近,还是亲友的亲近,不跟别的人比,你总归留意过女君待郎主的情境吧?女君也不是扭捏的性情,可当咱们面前,女君的眼睛也不会和郎主的眼睛对上。”
“我懒得跟你说嘴,你一个情窦未开的丫头,懂什么?”
“难不成是个开了情窦的丫头了?”
白媖被气得说不出话,眼睛一晃,瞧着邬管事一脚跨进院门,赶紧跑过去,正要请他当裁判,却看邬管事身后跟着一个陌生人,白媖就规规矩矩称了声“义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