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夜月色清凉。
其实不知不觉间,已至七月流火,气候还未明显转凉,也只有在傍晚时看见那颗已然西沉的大火星,才恍然夏季已经渐至末期,瀛姝跟在南次的身后,这是他们第一次在宝光殿赏月,南次在楸树下的卧石上坐下来,瀛姝也自然而然倚坐在他的身侧,这一树的花荫,数日间已经稀疏了不少。
“听司空月狐说了他的全盘计划,瀛姝,我觉得依然还有风险。”南次心事忡忡,他甚至抵触让瀛姝招至姚太后迁怒的第一步计划,可理智告诉他司空月狐的计划的确不是为了让瀛姝遇险,他无法反驳,也拿不出更完善的方案。
瀛姝拾起飘坠在南次青裳上的一朵落花,手指搓着花梗,花朵就在她的指间旋转轻舞。
南次看向那朵花,他知道瀛姝心情愉悦时,就爱随手拾起手边的物件把玩,落叶落花,有时甚至是颗小石子,所有的物件似乎都能在她的指尖变得趣味盎然,前生时属于他们那段无忧无虑的时光,他们常约着一同垂钓,瀛姝的快乐根本不在垂钓的收获,她常将钓杆置于一旁,拾起落花,采得稗草,摘掉稗草的叶穗,用草茎把落花穿起来,穿成手环,总是会往他的手腕上带,他每钓上一尾鱼,腕上就会多一串花环。
已经很多年,腕上空无一物,此时却把这些事琐琐碎碎的想起来。
“我答应过你的事,绝大多数都做到了吧?”瀛姝笑看向南次:“司空月狐不会让殿君陷于北汉,殿君能安全脱身,我当然也能安全脱身。”
离别在即,瀛姝只想赏一场干净的月色。
“南次,长安的风情,我们始见于一本无名氏所写的游记,你还记得么?”
“印象最深刻当数天河了。”
“武帝凿天河,其实无关牛郎织女的传说,可原本位于禁苑的天河随着朝代更替,渐渐也成了臣民们的游玩之所,那本游记里记载着年年七夕,都有无数男女相约去天河游玩,放河灯,许心愿,我们在建康却没有过上这样的七夕,也不知现在的七夕,天河两堤还有无游记中所写的盛景。”
“你想许什么心愿?”
“心愿太多了,我是个贪心的人。”
“不贪心,你许的心愿,都会自己去实现。”
“我想今后还有机会,与你再来长安,就一定要去亲眼看看天河。”
南次突然伸手,他取走了瀛姝指间那朵紫色的花,不知道花朵飘坠在何处,他的手握着另一只手,不舍再松开。
他的眼睛看向天空的星月,有一种清凉的情绪,就此涨满了胸臆。
“夺取汉中,意在长安。”南次知道瀛姝真正的心愿,和他一同游玩,这不算愿望,这是理所应当会发生的事,她期翼当他们再次来到长安时,长安已经重归大豫的治域。
瀛姝任由南次握着她的手,如此亲昵,她并不抵触,她和南次都不知道情爱何物的青涩岁月,南次教她骑马时,每一次伸手,她都会握着他的手掌,击鞠也是南次手把手教会她,亲昵已成习惯。
而习惯会造成迟钝。
“还没好好游玩过长安,这回是无缘得见灞柳风雪了,不过我倒并不觉遗憾,我啊,从前也总想着能有遍游九州的机会就好了,可是这回出使,离家堪堪一季而已,我就开始思念故土了。”
“建康有我们牵挂的人事。”南次望着长安月,似乎望见了曾经那个满心矛盾和伤郁的自己:“我远游时,其实每一天都在想念建康,后悔不曾跟你告别,更后悔,没有阻止你出嫁,我每每想要提笔写信予你,却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我不愿报平安,当时我想,没有我的音讯,你也许就会记挂我,会埋怨我。”
“恩,埋怨过。”瀛姝微笑着:“那时候觉得长大真是顶无趣的事,孩提时,你想出建康不被允许,只好跟我一起读游记,身边的玩伴,也只有我最有趣,可鬼宿君殿下长大了,就获得了出外游历的自由,迫不及待就实现愿望去了,把我撇在了一边。”
“你可没当我面前抱怨过。”这又是一件让他大失所望的事。
瀛姝挑起眉:“所以长大才顶无趣啊,不能再无理取闹,说句话得先经脑子过一圈,且埋怨你有什么用呢?我是注定哪里都去不了的,总不能管束着你跟我一同憋在建康城里,我其实啊,也希望你出外游历,你写的游记,肯定最投我的意趣。”
“瀛姝,人是会变的。”南次侧过脸,月色从花叶间漏下,附在她的鬓发间,青丝柔亮,他却想拂开发丝露出她的耳垂来,他甚至难忍做出更加亲昵的举动,心窝处一阵阵的发烫发痒,可还是强忍下了欲望,他只是给出了承诺,却还没有实现承诺,在未实现承诺前,更多的亲昵无异于狎亵,他不能这么对待他的女孩。
“人是会变的。”南次移开了眼睛:“年少无知的我,想要过多的自由,总以为山水林泉间才能身感真正的逸趣,我早已经改变了意向。生于司空皇族非我之幸,我之大幸是生为父皇的子嗣,大大幸是父皇得临沂公的扶助,得以延续大豫的国祚。
其实我知道,司空北辰,司空月乌,我前头的四个兄长,他们其实远不比我活得自在惬意,我那十七载无忧无患的时光,是父皇的恩赐,那时的我根本没意识到父皇的艰辛,从未想过要为父皇分忧解难。
如今,我明知前生的轨迹,我不能再眼看着父皇再度陷于祸劫。我的心里,种植下了仇恨,司空北辰于我而言先有杀母之仇,我也无法原谅他对我的迫害。
瀛姝,如今你未重生,不知道司空北辰有多阴险,我也会除掉他,我不能再眼睁睁看他加害我舅父以及周景和这样的忠良干将,逍遥世外不再是我的愿想,我留在朝堂,不是因为你的缘故,重生后的我,其实从没有想过要离开。”
她知道。
但不代表着不遗憾。
或许是因为生离死别时,她亲眼目睹了南次所受的苦难,她无法接受曾经那个丰朗神俊的少年如此悲惨的离世,她希望南次远离这方残忍的权场,永远不要意识到生而应当的责任,更任性更不羁,甚至可以凉薄自私,可上天注定,南次也重生了。
他再回不去年少恣意的岁月。
“我不会有负担。”瀛姝仰着脸,看月色底清风里摇摇晃晃的花影:“你重生了,就肯定不会容我孤军作战,我其实也从来没有把握以一己之力护住这么多人平安,南次,我们要掀翻这方残忍的权场,我们伫立朝堂,也能享获林泉之趣,你看,三殿下不也改转了心性么?从前我们哪里会相信角宿君竟然也会顾念手足之情、袍泽之义呢?
你说得没错,人是会变的,我曾经想起你就难过,我会自责,甚至怨恨自己竟然没有早些意识到是司空北辰对你下的毒手,可我们都重生了,我特别庆幸回到一切祸难发生之前,你没有受到那些迫害,没有身中剧毒,于是我就原谅自己了,我不会再自责,我很高兴你愿意留下来,跟我一起前行。”
清风明月夜,私语一双人。
但矮墙相隔处,却有一人形只影单。
司空月狐好不容易才摆脱了他三兄的反复“盘问”,躲进花苑来透气,他半倚着一张石几闭目养神,却听见了一阵轻微的步伐声,由远而近,停顿片刻,继续往这边来,睁眼,见神元殿君手提着一盏风灯。
于是起身。
“殿下若要赏月,往里走走,更加开阔。”殿君看着灯影提议。
“五弟在里头。”司空月狐举揖一礼:“不打扰殿君了。”
殿君眼看着转身离开的人,移步到石几边,往漏花窗看过去,里一重的院落,花荫卧石,是一双人影,手里的风灯就往下坠。
难怪远远看他,就透着孤单疲惫,应是也从这扇窗里看见了那一双人影,可若不是不听他说五皇子在墙内,她是认不出模糊的人影谁是谁,他是真的认出了五皇子,还是认出了另一个人,于是就猜到了墙内的一双是谁和谁。
殿君没有赏月的情致,她记得流落山间时,夜里睡不着,似乎都怨月色太过明亮,夜里无眠,就会胡思乱想,也不知何时就坠入了噩梦,被夷族的追兵逼到了悬崖边,她没有别的路了,惨遭凌辱,或者坠入深渊。
明月从来难以给予她安慰。
她似乎是真不能,也真不该再生不切实际的幻想了,其实懦弱如她,已经享获了太多的幸运,她不该妒嫉原本就比她强大百倍的人,就像一只萤火虫,不该对明月心生妒恨。
殿君犹豫着,次日清晨,她还是对瀛姝说出了她的提议:“其实,阿姝可以先回朝。”
说这话时,殿君异常的心虚,垂着眼睑,目光仍然无处安放:“心宿君现在乔装成为亲卫,有他扶持,我马虎能够应付,阿姝不必在留下来涉险……”
“很多事,心宿君不能直接出面应对,殿君身边并非非我不可,我留下来,是以防万一。若有万一,两国之间势必决一死战,殿君的安危关系到社稷兴衰,绝对不能发生任何闪失。”
殿君长长叹了声气。
“殿君挑衅姚太后,纵然也可以激怒她,但姚太后必然不至于无视姜泰统一天下的野心,加害殿君,而我,在姚太后看来其实就是一介女官,跟宫女无异,我的生死,不足以导致两国开战,有损姜泰的计划。
如果我先回朝,姜泰无论如何都不会允许殿君离开未央宫在外居住,哪怕北赵起兵,姜泰不得不亲征潼关,只要殿君还留在未央宫,冉氏部攻城之时,殿君就会成为姚太后要胁冉氏部退兵的人质!
冉氏部不会背弃镇原王,因为他们现在没有实力直接夺取北汉的王位,他们必须扶佐镇原王,才能够稳定北汉的局势,在冉氏部起事成功之前,镇原王不会归来北汉,可要是殿君不曾脱身,陛下是绝对不会让镇原王离开大豫的国境!”
殿君先从未央宫脱身是关键一步,这得发生在北赵起兵姜泰离京之后,冉氏部攻城之前,当然,也必须在突袭汉中之前!
“我只是,不忍再让阿姝犯险。”殿君又是一声长叹。
如果她具有瀛姝的三分才干,或许就足够应付这场危局,她如果足够应付这场危局,是否也能赢得心宿君的刮目相看呢?可她就是这么愚钝的人,她甚至听闻了他的全备计划,还难以领会计划的关键。
“这是危险,同样也是机运。”瀛姝伸手,在殿君低垂的视线下晃了晃:“我的志向,从来不仅限乾阳殿的中女史,身为女子,我却不想命运被他人左右,我想像男子一样,建功立业,殿君甘愿犯险,才给予了我一个立足朝堂的机会。”
她不是明月,她是金乌。
她的光彩比明月更加灿烂,炙热,她能让所有人自惭形秽,却迷恋她所给予的温暖。
殿君只觉得眼睛里酸涨得厉害。
不幸是生命中有这样一个人,幸运也是生命中有这样一个人。
“阿姝,你就没为五殿下想过么?五殿下不放心留你在北汉,他不得不先离开,却势必提心吊胆……”
“南次和我,相识太久了。”瀛姝收回手,不再强迫殿君与她对视:“他从来不会阻挠我决定去做的事,而且他信任我,他知道我野心虽大,但比任何人都惜命,我从来不会糊里糊涂去冒险,也从来不会因为一时义气,就去为不可为的事。”
“野心,我是第一次听人毫不讳言自己有野心。”殿君摇头:“安余最害怕的事就是承认自己有野心,想尽办法开脱,自欺欺人,你有什么野心呢?你只是遗憾生为女子……”
“我可从没有因为这事就遗憾过。”瀛姝笑了:“首先,我要是个儿郎,我阿父可不会那样纵容我,我这顽劣的脾性,小时候不知道要吃多少戒尺;其次,儿郎若想建功立业,未必比女儿容易,我要是儿郎,根本不必肖想在现在这样的年岁,就被任命尚书郎的官职,而且兼授左副使的职务,连三殿下,可都只是担任右副使呢。
这世道,女子固然不易,男子又何尝容易了?哪怕是生在帝王家,看看我朝那位无知无畏的二殿下,他敢挑衅太子,却不得不奉承江东贺公,他可有太多的选择?”
“我想,男子多少还具有更多自由吧,毕竟少了很多拘束。”
“没有人能够随心所欲。”瀛姝想起了南次,也是轻轻一叹:“我啊,曾经也为男女有别愤愤不平,总觉着,为何男子就能纳妾,女子却不能一妻多夫?”
殿君怔住了。
她可从来没为这条法则愤愤不平过!
“但后来让我更加愤愤不平的是,男女的姻缘,其实都不由自己作主,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造成了多少有情人难成眷属,可要是没有这样那样的规则和约束,一方变了心,也就能肆无忌惮始乱终弃了,而女子处于弱势,其实是自然天道造成。
女子的体格,普遍不如男子壮健,却承担了孕育儿女的自然法则,于是贤妻良母就此成为了男子对女子制定的规条,同样,男子也务必承担养家糊口的责任,于小家而言,男子是主要劳力,如果懒惰不能养家,会遭受指责鄙夷,于大国而言,战乱爆发,务必是男子应当出征御敌,妇孺理所应当会受到庇护。
强者庇护弱小,同样也是人所制定的法则礼规,我是女子,却想像男子一样跻身朝堂,可是我又不能领军出征,因为我是女子,也没有人要求我必须出征杀敌,若论才干的话,我其实并不算惊才绝艳,打个比方,如果这回不必一定由殿君出使北汉,又或者说殿君是个男子……
大豫的朝堂,还是有许多才干胜于我的臣公,左副使就不会非我不可了。”
神元殿君的叹息一声紧接一声。
他是男子,还是勇智如此了得的男子,他也难以随心所欲的吧?他眼里的女子,对他而言也为遥不可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