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今千几年前,礼法就规定同姓不婚,虽然到了现今,姓氏混乱,同姓也有婚联者,但通婚的前提必须是同姓不同族,打个很简单的比方,北汉的西平长公主姓姜,大尚臣也姓妆,他们两个只要你情我愿,成婚没有任何问题,因为大尚臣的姜是被赐予的姓氏,跟姜里娜绝对没有血缘关系。
姜延和那贤淑夫人,却是妥妥没出五服的兄妹,怎么能够联姻,怎么可以联姻?
“贤淑的生母,是姚氏的侍婢,姚氏改嫁姜雄鹰后,她其实也属于姜雄鹰的侍婢,但后来不知为何,姜雄鹰把她赐给了弟弟姜汶去,她生下贤淑没多久,就死了,死得还特别奇怪,是废祭而死。”
“什么叫废祭而死?”神元殿君问。
瀛姝也想问,她还真不知道废祭而死是个啥。
“羌部年年都有岁祈式,岁祈式不是都要由国巫占卜吉日么?国巫占卜的吉日,皇族中人,是绝无可能横死的,但贤淑的生母,在吉日时,喝口水,竟然呛水而亡,这就是废祭,那一年岁祈式因她而取消。”
瀛姝就越发好奇了:“羌人对岁祈式可看重得很,在吉日时,别说贵族,哪里连平民百姓都会跪祈于家宅,不必出门,遭遇横死的机率当然大大减低,贤淑夫人的生母当真是饮水是被呛死的?”
“谁知道呢,横竖公开的是这样,总之发生废祭而死,是件特别晦气的事,贤淑因此受到了连累,她其实虽然是宗室女,却一直被罚禁在昆化神庙赎祈,渐渐的,怕是连姜汶去都忘记自己有这么个女儿了,可是啊,贤淑在神庙中,却忽然有孕。”
瀛姝:……
殿君低呼一声:“我之前就听夫人说过,昆仑神庙除了巫官,不许外人出入……”
“不许外人出入,但不是不许人出入,女子若在昆仑神庙有孕,其实是无人理会女子腹中的胎儿生父是谁,羌人都会以为在神庙里有孕的女子,是受到了神明的眷顾,因此,那胎儿就有如了神胎。
贤淑于是得以自由不说,她还能够自择夫婿,她择中的人就是姜延,姜延已经娶妻,贤淑于是只能为妾室,姜延其实根本就没有宠幸过她,不过姚氏认为,贤淑贵重非常,对姜延耳提面命一番,姜延于是就时时刻刻以宠幸贤淑为要务了。”
殿君直接呆怔了一座石雕。
瀛姝却并不觉得惊奇:“姚太后若是生活在一千年前,她这心计也算了得了。”
殿君脖子都险些扭断了,不说殿君,就连梁会都觉得莫名其妙。
“相传有邰氏之女姜嫄,便是踩巨人脚印有孕,生下了后稷,后稷成为了周始祖,都说他是上帝之子投胎为人。姚太后起初应当也没想利用这个传说,她总不会把希望寄托于一个侍婢身上,不过她身边就出了这样一个侍婢,获得了姜汶去的宠爱,当时应是姜汶去相求姜雄鹰,姜雄鹰根本不把一个侍婢放在眼里,干脆就转赠给了自己的弟弟。
姚氏眼看着侍妾受宠,于是才设计了所谓的废祭而死,目的就是为了让贤淑入昆仑神庙,现在这位巫臣,不是听令于姜泰么?我想巫臣之所以对姜泰死心踏地……”
卫夫人都有如醍醐灌顶了:“贤淑的奸夫,就是巫臣!”
“孩子的生父是谁,北汉无人介意,昆仑神的信徒们横竖都信贤淑夫人所生的是神胎,姚氏打造这么一个人,当然要让自己的儿子受惠,当时姜泰被放逐,是否能保得性命还是两说呢,姚氏自然不会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姜泰身上,可她又觉得,姜仓是个逆子。”瀛姝说到这里,竟叹了一声:“姜仓挺可怜的。”
卫夫人也是忍俊不住:“姜仓要真把姜漠当为手足的话,哪里会助姜泰夺位?他本是处心积虑,力求取信姜漠,好为姜泰的大业添砖加瓦,谁知道竟然会引得姚氏这生母不满,打造个神胎出来,竟都弃了他,非要安在姜延的名下。”
“如果姚太后还有选择权,一定会弃了姜泰、姜仓,孤心苦诣地扶持姜延,因为姜延才是最‘孝顺’的儿子,对她千依百顺、言听计从,可她一直没有选择权,而且她用的手段,也未免可笑,现在北汉诸贵,慢说信任什么神胎了,通灵塔被烧成了焦土,他们有几个真的在意?只有无知的羌民才会相信所谓的神只,但这些民众的支持,真的足以把姜雄鹰推翻么?”瀛姝这话,说得十分辛辣。
殿君又垂下眼睫。
她这个神元后裔,其实也就是面被人利用后,随时都可以砍断的旗帜而已。
并没有人注意到殿君此时的黯然神伤。
卫夫人附和道:“就连巫臣,他必定也没想过让贤淑之子登位,否则现在也不会对姜泰言听计从了,巫部图的从来不是君位,仅是神权,毕竟对于羌部而言,一直是用神权统御子民,王族异姓,百年就经三遭,可不管什么姓氏统领羌部,要继续推行愚民之政,就离不开巫部!”
“姜泰如果不杀此回马枪,巫臣未必没有野心,北汉的巫臣相当‘明智’,他其实看穿了姜延难堪大用,既然姜延都难堪大用,更何况贤淑夫人所生的孺子小儿?我在想这位贤淑夫人,她是否甘心成为一枚弃子。”
关于姜仓、姜延的妻妾后宅,瀛姝原本没有必要关注,可现在当姜泰征潼关,镇守长安的京卫会交给姜延辖制,姜延没有主见,习惯了对姚太后千依百顺,而姚太后呢?虽然她提出处杀豫使换得和平的谏议被姜泰驳回,必然还不会死心,更不要说姜泰一但离京,姜里娜的禁足令就自然而然解除了,姚太后身边有姜里娜、高氏联手煽风点火,势必又会自作主张。
瀛姝也就需要关注下这位贤淑夫人了。
“姜延的妻子丘氏,出身普通,是姜雄鹰赐婚,自来就不为姚氏所喜,只不过丘氏,左副使见过,容貌还算出众,因此与姜延新婚时,一度也很得姜延宠爱,然而好景不长,贤淑择姜延为夫,姜延又因姚氏耳提面命,对贤淑极尽纵容,贤淑甚至还对丘氏施加过笞刑。”
“听上去,也是个跋扈人。”
“贤淑当年听令于姚氏,无非是因姚氏有意扶持姜延,可现在情势却大不同于当年了,姜泰已夺王位,姜泰又已经有了嫡子,将来的储位,怎么也不会轮到贤淑所生的奸生子。”
瀛姝颔首。
姜泰视姜雄鹰为死仇,但这“父子”二人,对于一件事的态度却是“心心相印”的,便即彻底废除兄终弟及的旧制,王位必须传给自己的亲生儿子,姜雄鹰更甚连文太妃,都已经规划好了殉葬的命运——防的就是他死后,姜漠成了皇帝,文氏不愿守寡,鉴于羌部素有寡嫂理应改嫁夫弟的旧习,姜漠顺理成章便会准允寡母改嫁。
姜泰哪怕对姜延这手足信任关照,也绝无可能择姜延为王储,而贤淑夫人的企图,显然不满足于只为宗室妇。
“可我们现怕也难以利用贤淑夫人,只不过判断清楚她现在不会再对太后言听计从,于我们而言就是益处。”瀛姝说。
“姜泰让姜延镇守长安,一来是因不放心将镇守潼关这样的重任交给这个一事无成,甚至毫无主见的弟弟,另则,姜延虽然窝囊,但对姜泰还是言听计从的,姜泰现也只需要姜延听令行事。
另外,未央宫的宫卫,姜泰势必会交给午子维节管,午子维是皇后的兄长,忠事的是姜泰,不会听从姚氏指使,而监国的重任,姜泰暂时交给了姜白基,姜白基也绝不会听信高氏的游说,在这个时候,还心向北赵。”
听了卫夫人这番分析,瀛姝更加确信,司空月狐的布局竟然没有一枚棋子落空。
她不由看向廊桥,暮色之中,那个经过易容已经完全和本来面目相异的人,此时不知道在沉思什么,手里久久持着茶盏,也不知茶盏中是否还有茶水。
姚太后正在生病。
自然是心病。
她实在想不通姜泰为何铁了心的宁愿与北赵反目,却还不舍除掉轩氏这么个害大于益的祸水,光是想不通姜泰的想法,姚太后还不至于病倒,让她愤愤不平的关键还是姜泰这个儿子对她的良谏充耳不闻。
这天,高氏又来探病。
“陛下已经出征了。”高氏神色阴郁:“陛下执意妄为,妾身现也无能为力了,太后还请保重凤体吧。”
姚太后见高氏摆出这样一副怪罪埋怨的态度,心情更不好了:“三川王率兵攻潼关,足见北赵的皇帝不仅仅是听信巩祥禄一介汉贼的唆使,高氏部,也早就知道了北赵皇室心生侵吞我大汉国土的野心,陛下又如何能忍得下这口恶气!”
高氏心中冷笑,脸上却顿时堆满了委屈:“赵帝一意用军事行动警告大汉有违背六部盟约之嫌,三川王若不争取主将之位,难道该眼看着巩党进一步扩增权势,打压赵国的匈奴勋贵?事涉一国的军事机密,我家父兄,也万万不敢违旨透露密情,妾身又从何得知如此突然的一件变故?
太后想想,妾身虽出身匈奴部,可嫁来大汉后,为金城公生儿育女,如今甚至都已经是当祖母的人了,对于妾身而言,哪怕不顾及和金城公的夫妻之情,还能不顾及亲子亲孙的平安喜乐?”
姚太后方才消了些怒火,敷衍安慰几句,高氏却也没有急着怂恿姚太后,她在等待一个帮手。
帮手没有让她久等。
姜里娜被关在家里,还不知道冲她下禁足令的兄长已经离京,多得高氏使人通知,她才知道自己已经重获自由,困鸟出笼,立即飞扑进未央宫,她也不问现在的战局战势,当听高氏说了太后的良谏竟然被姜泰当成耳旁风,姜里娜连连跌足。
“我看阿兄分明已经是被轩氏、王氏两个妖女迷得神魂颠倒,好在此时也算亡羊补牢、为时不晚,母后,如今阿兄不在宫里,轩氏、王氏再也无人撑腰……”
“陛下出征之前,还交待了卫夫人务必看防好,万万不能让人冲撞宝光殿呢。”
“卫氏也能挡着母后的亲兵?!”姜里娜尖笑两声。
她遭受的耻辱,上天有眼这么快就给了她雪耻的机会!今日她一定要逮拿那两个卑贱的汉女,尤其是王瀛姝!落在她手中,首先就要把王瀛姝那口牙齿敲得一颗不剩!也必要敲碎她的膝盖骨,用自己的马鞭,抽得她皮开肉绽、体无完肤,要让她们受尽折辱,匍匐在地求饶,最后才把她们五马分尸,用两颗项上人头,献给北赵。
报仇心切的姜里娜,忘记了别说宝光殿里还有十员亲卫,就连那些个武婢,太后这帮唯一可以调动的所谓亲兵,都恐怕不是对手!
高氏明知道姜里娜这回去又将自取其辱,但她根本没有拦阻,如果不将姚太后彻底激怒,总不能由她来谏言逼令午子维调集宫卫血洗宝光殿,卫氏最好放纵,甚至煽动东豫使臣奋起反抗,把姜里娜杀死当场。
高氏明知哪怕是献上神元殿君的人头,大赵也绝无可能就此取消这回军事行动,三川王既然率军出征,就绝不可能无功而返,但潼关易守难攻,赵军没有这么快攻入长安,如果姜泰恼羞成怒,不能处治姚太后,大有可能用她的性命给予东豫交代,高氏可不愿为了铲除神元殿君牺牲自己的项上人头。
她要帮助大赵把神元殿君置之死地,但不能留下一点被姜泰处死的把柄。
姚太后的这队亲兵,其实也有五十人之多,这些人都是姚氏部“上供”,其实无一上过战场,根本就没有实战经验,但羌人多擅骑射,这队人的箭法还是精准,只不过既然被编进宫卫,寻常也只被允许佩带刀剑,弓弩是由需要时,才由宫卫署统一发放。
要说也不是姜里娜自大,她曾两次被敌方“掳获”沦为人质,确实是所带的随从并没有形成人数上的压倒优势,可这回,她率领着五十人“倾巢出动”,而且自以为已经有了足够的提防心,只要不一马当先,绝无可能再次沦为人质。
姜里那没有想到的是,还没有冲到宝光殿前,就已经受到了阻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