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第12章 更无助更凄惨的人
    建兴十一年八月开始的豫赵之战,对于大豫而言绝对是一场耻辱的战争,首先是决定将领时,皇帝司马通在和门阀的内争中败下阵来,最终只能任命江东张姓出身的张九同为主将,被司马通看好的主将人选童琦只领了个突袭先锋的职位,童琦是王岛的好友,但两个人,其实不“应当”有任何交集。


    童琦出身寒门,也即庶族阶级,寒门不代表贫穷,但并没有政治地位,而现在的世俗那套习惯讲究的是士族与庶族不通婚,不同席,理当是陌路一样的关系,王岛是士族,童琦是庶族,贵贱有别,如果王岛和童琦交朋友,会影响他的风评,大豫实行的九品官人制,任官授禄全靠风评,风评不佳,将直接影响仕途。


    但王岛这个人,他不在意仕途,真名士自风流,把我行我素的理念贯彻到底,要不是律法明文规定了不许士庶通婚,王岛真正相中的女婿其实是童琦的长子童围。


    童琦这个突袭先锋实际连挫北赵多名大将,而在一场对全局战事至关重要的对峙中,童琦却因为后援不力,粮草短缺,他所率的先锋部伤亡惨重,最终连他自己都战死疆场,责任其实就在主将张九同身上,张九同为了不让童琦立下战功,故意拆台。


    这是一场悲剧。


    更悲剧的是北赵朝廷要求大豫朝廷献俘、赔款、交让十年前为琅沂王、陈郡谢联兵攻下的义州归北赵所属。


    童琦的子女,尽都成了北赵的俘虏,但真正导致战败的罪魁祸首张九同,却因为姻亲江东贺的力保反而因为一场败仗扩充了占田,张九同的嫡女张莞俏当众掌掴清河公主,司空通竟把亲女儿罚了个面壁思过。


    王岛记得童琦的女儿,那孩子才刚十二岁,那天被困在囚车里,和她的兄长们,以及她父亲不少部卒的子女们,一同被献俘,女孩子面无表情,眼睛是空洞洞的,但紧握着拳头。王岛很羞愧很羞愧,他真的没有能力去解救好友的子女,因为连他的女儿瀛姝,差点都要被献俘了。


    终止内斗,必须终止内斗,只有终止内斗才能避免让同样的悲剧接连发生,王岛的心里也产生过这样的呼号,他其实很感谢父亲,因为是父亲的谏言,陛下才排除万难的保住了童琦的弟弟,以及童琦的幼子,正因为这样,童琦的妻子才没有干脆的一死了之,但那可怜的妇人,到底还是哭瞎了眼。


    终止内斗只有简简单单的四个字,可皇室与门阀的较量却已旷日持久,司空皇族的衰微,更加纵容了门阀的气焰,皇室不可能仅靠重用庶族巩固皇权,童琦就是因此成为了牺牲品,王岛虽然没有争权夺势的贪欲,他的兴趣在林泉之间,而不是朝堂之上,可王岛自己也明白,这不是一个适合士人纵情山水清谈避世的时代,所有人的处于危难存亡之际,回避现实,已不配称士,更何况名士风流。


    论忠事君国,他远远比不上他的父兄,甚至连侄儿王节都比他更有担当,现在,王岛更觉自己的怯弱,连瀛姝这个刚及笄的小丫头,都比他勇敢多了。


    “帝休,不是阿爹阿娘不相信你,你能说出刚才那番话,你的见识,就已经胜过不少同龄的少年了,阿爹也知道你一贯机智伶俐,行事还果敢,你自从十岁就独立掌管琅沂的墅庄,竟没有出过一点差错,这本事比你三兄、五兄都强。可帝休,你终究是女娘,上有父母为靠,有我和你阿娘在,就不会让你沾染半分风险。”


    “有的事阿爹和阿娘可以承当,但有的事别说阿爹、阿娘,哪怕是祖父也无能为力,比如陛下现在就需要这么一个人,斡旋于后宫妃嫔之间,离间贺、郑两姓的结盟,只有女儿才是适当的人选。”瀛姝察觉到,父亲的态度其实已经改变了。


    瀛姝知道童琦。前生,当司空通驾崩,皇太子司空北辰继位,封她为淑妃的那一年,童琦的小儿子为贺氏子杖责毙命,眼盲的童母拄着支木杖,一头撞死于台城的城墙外,那个可怜的,一无所有的妇人,只能用自己的鲜血和性命控诉,她的丈夫为国捐躯,司空皇族却逼迫她的子女入赵为俘,连仅存的一个儿子,竟然也被权阀所害,杀人者无罪,那就是她的儿子咎由自取!


    再后来,陆氏告诉瀛姝——你不用自责,你的父亲不仅仅是为了你才决定出征,也是为了他的好友。童家女君自绝于台城外,你父亲悲愤不已,他说他如果再不有所作为,日后也无颜再见好友的亡灵,帝休,你父亲他是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他想万一取胜,挫败北赵,或许就能救回好友的子女,可我们都明白,童家的儿郎和女娘很可能……已经没了。


    或许有的人会嘲笑王岛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是不自量力,说得更刻薄些,是自寻死路,但瀛姝却是实实在在的获利者。


    王岛虽亡,却让江东张、贺两姓终于承担了延误战机的罪名,使得司空北辰有机会重挫这两大门阀,瀛姝在内廷的地位于是不再那么的岌岌可危,她才终于争取来机会,助司空北辰罪惩张九同及贺海岳,童琦的女儿童茵生也没有死,她在赵宫的罪奴所挣扎求存,后来竟获得北赵太后的赏识,当瀛姝也成为大豫的太后时,童茵生说服了已经手握大权的赵太后暂时与大豫休战,而且在童茵生的不懈努力下,赵太后下令处死了曾氏——就是曾如薪的姑姑,赵相巩祥禄的宠妾曾好嬉。


    瀛姝没有见过童茵生,她只收到过那个女子写来的一封信。


    信上表达的是感激之情——先父战亡,多得你的祖父助护,我的小弟才得以幸存,小弟遇害,家母自绝,多得你父亲明知不可为而为之,更多得你的智计,才使得害我父兄,害我小弟,害我阿母的凶手张九同、贺海岳以命偿命,我无以为报,能做的事,也只有替琅沂王氏除了死仇曾氏这个祸害,我的父亲拼死也要保护的国家和社稷,我仅只能,为大豫朝廷争取短暂的,自强的时间,仅此而已。


    王岛当时只能以那样一种惨烈的方式去换取一线矫正的希望,助力爱女,为知己好友复仇,他的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也让更多的人心存希望,在这个乱纷纷冷冰冰的世道,体会到人性——大可不必真像蝼蚁一样生存。


    当时毕竟当时。


    现在,很多事注定会发生改变了,有了更多的选择,瀛姝不会再让自己的父亲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也不会让童琦的小儿子遇害,远在北赵的死仇曾氏她可以自己想办法铲除,至于童茵生,她也要想办法救回大豫,要做到这些事必须入宫。


    “阿娘。”瀛姝“专攻”陆氏,她又开始撒娇了:“你和阿爹是我最亲最爱的人,你们同意了我入宫应选,我才不会有后顾之忧,你们还能帮着我算计祖父和外祖父呢,他们两位三朝元老联手,为我保驾护航,才是真正的如虎添翼,阿娘,你细想,现在祖父明明只有送我入宫应选一条道,是绝对不会放弃的,我们真要是不服软……该入宫还得入宫,祖父心中还会觉得我们不体谅,自私自利,该使十分力气助我的时候,留两分,那不就得不偿失了?”


    “毕竟还有你外祖父护着,你祖父不敢逼迫。”陆氏的眼睛都泛红了。


    瀛姝叹了声气。


    前生她被逼入宫后,阿娘就和外家疏远了,肯定是在埋怨外祖父和舅舅们没有谏阻司空北辰的荒唐旨意,很多道理,阿娘其实都明白,无非就是装作不明白,因为阿娘不愿让她受丁点委屈,承担丁点风险。


    “阿娘,现在的八大权门中,谢、郑、范、萧四姓是侨贵,顾、陆、贺、张四姓是土豪,这是以籍属划分两大的阵营,外祖父当初跟琅沂王联姻的时候,看重的是琅沂王对于侨贵阵营的影响,现在琅沂王氏的影响力已经大大减弱了,而江东四姓中,贺、张两姓嚣张跋扈,对于外家,早就虎视眈眈。


    外祖父当然也希望祖父在稳获皇室信任的同时,借陈郡谢家的势力再掌权势,我猜,阿爹阿娘这回去外家,外祖父恐怕也并不赞成我和裴九郎的婚事吧?”


    瀛姝揭开了冷冰冰凉森森的事实,她知道多少会刺伤母亲,陆氏的眼眶果然更红了:“你外祖父还是疼你的,听说你和裴九郎是两情相悦……”


    她没有再说下去了。


    这是一个已经被拆穿的谎言,裴瑜用实际行动证明了他对瀛姝根本就没有一分情意,陆氏很清楚,哪怕把女儿另许给别家儿郎,但“两情相悦”的由头再不管用,她为了让瀛姝避开应选的真实目的必然坦露,她的父亲会埋怨她自私自利,只为女儿考虑,无视大局大体。


    当年父母高堂为她择了个好夫婿,也是望她能够得个幸福美满,可这样的姻联,当然也是必须以有利家族的先决条件为基准,儿郎和女娘是一样的,生于门阀,享获了富贵荣耀,也务必要为家族的持续兴盛做出贡献。


    “帝休,不要先绝望好吗?我们再等等,再想想,应该还有别的法子。”陆氏终究是难下决断。


    这晚上,瀛姝被留在了无忧苑,陆氏像很多年前,当瀛姝还很幼小的时光,她把女儿搂在怀里,睡着了也不想放手,那时候的她就很怕女儿长大,及了笄,要嫁人,成了别家的儿媳,受了委屈不能再向她诉苦了,她竭尽了思虑,都想不到一个办法把女儿一直留在身边,这世上没有谁能够比她更疼瀛姝,把女儿交给谁,她都不安心。


    女儿还是在转眼之间就长大了,明明没受过半点挫折,被她那样的呵护珍爱着,她的瀛姝啊,却还是看透了这个混乱的世道,冷酷的事实,自己竟就懂得了,要为家族献力,要在乱世中自立。


    陆氏顿时把裴瑜和青娥厌恶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