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获城。
此城据说是三国时孟获率部修建的隘口,如今是彝部的地盘。
说是城,其实只有一道石门,不高,旁边的山包上建了一座烽火台,已废弃了多年。过了石门,南面又是一片高原大草甸,在高耸的雪山之下绿草茵茵,形成独特的风景。
这日,一个彝部孩童正在放羊,登高望远,见北面有十人策马赶来。
“小娃儿。”一个彝部大汉披着鸟羽制成的衣裳,上前用彝语问道:“让你们的首领来迎接,吐蕃公主来了。”
放羊的孩童于是偏过头,以一脸疑惑的表情看着他。
彝部大汉从怀里拿出一块青稞馕丢了过去,又道:“没听到吗?把你们的首领喊来。”
孩童捡起青稞馕拍了拍塞进怀里,赶着羊群过了孟获城的城门,在前领着路。他时不时回过头,好奇地看向队伍中那个身形娇小的女子,似乎对这吐蕃公主十分好奇。
原来他就是给彝部首领放羊的,一路回到草甸中的毡布大帐,与首领阿布都禀报道:“又有吐蕃公主来了。”
“又来?”
阿布都十分疑惑,亲自赶到帐外,见了那十几人簇拥着一个少女,愈发怀疑,当即下令调集部民,把这一队人包围了起来。
“这是做什么?”
“我看你们是假的吐蕃公主。”阿布都道:“因为真的公主两天前已经从这里过去了。”
娜兰贞策马上前,道:“我才是公主,吐蕃赞普的长女。”
她在大渡河随着船被冲到了下游的滩涂,遇到了小堡部的彝民,又收拢了一些溃兵,历经千辛万苦,终于是赶到了此处。
阿布却道:“公主可不会只有这几个护卫,我前两天见到的那位,才有赞普长女的气派。那些护卫骑兵,个个彪悍……”
娜兰贞忽然打断道:“他们往何处去了?”
阿布都道:“当然是护送公主到南诏联姻。”
“那是唐军假扮的。”
娜兰贞一直以来的怀疑终于在此时得到了确定,那支唐军竟真的如此大胆,她加大了声音,道:“他们要沿着灵关道南下去奇袭南诏。”
阿布都愣了愣,想说些什么,张了张嘴又无话可说,只用一副“反正我不信”的眼神看着她。
娜兰贞遂拿出一个卷轴,展开,道:“这是赞普的诏书,可以证明我的身份。”
不等阿布都反应,她已接连下了各道命令。
“唐军正假扮成吐蕃人南下,我必须在他们之前赶到大凉山,给我安排马匹与向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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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宁河在汉代叫孙水,如今名叫长江水,从北向南汇入金沙江。
这一条河谷,大概就是南丝绸之路这灵关道一段的走向了。
唐军正走在河谷之中,抬头看去,可以看到两侧的雪山,该是极冷的。但时间都到九月了,河谷里却还是极为闷热,且还潮湿。
过了大渡河之后,军中士卒生病的也越来越多了。
薛白如今才体会到瘴气的可怕之处。
瘴气说白了就是一种气体,在这种原始山林中,天气炎热,死掉的动植物很快腐烂,滋生出病菌与气体,蕴含在空气和水流中。且环境潮湿,温热气候让有害气体升腾,凝聚不散,形成了如同雾气一般的存在。
安宁河谷这边其实还算好的,远不如渡过了金沙江之后炎热。但士卒们在这冷热交替中伤寒、中暑,或中毒、生疮、疟疾,减员极为严重。
薛白在长安时,就做了大量的准备,军中携带了大量的药材,行军以来也一直严令士卒们只喝煮熟的水,且人人脸上都蒙着细密的纱布充当口罩。
但他不得不承认自己原本有些小瞧瘴气,他上辈子也曾去过云南,并不觉得气候不适,那其实是因为改土归流以后,大量的山地被开垦出来,破坏了瘴气形成的环境。
至于如今,瘴气依旧是让人谈虎色变的存在。
这日,歇息之时,薛白打开行囊,里面有几个他从孟获城带来的青稞馕。
然而,短短两三天的时间,那馕已经发了绿色的霉,微风吹过,那霉菌轻轻摆动,显出强大的生命力。
薛白看得头皮发麻,连忙把它丢到一边。
他身后便有一名士卒要去捡。
“别捡,不能吃了。”
“好饿。”
薛白踩住那馕,摇头道:“饿也不能吃发霉的东西,我请节帅今日再宰杀些羊。”
他其实也有些不舒服,头晕,闷热,脖子上沁出了细细的汗,有可能是冷热交替之下有些伤寒了。更让他担心的是,万一是疟疾,只怕就很难扛过去了。
“薛郎可是不舒服?”
却是高适过来问了一句,毕竟是文人,心思细腻一些。
薛白点点头,道:“该是有些病了,一会找军大夫看看。”
“我带伱过去,如今病的人多。”高适抬手一引,与薛白边走边谈,道:“再往前,到了大凉山一带,人烟多了,气候会好些,薛郎可在那歇养到病愈。”
大凉山一带,算是大唐、吐蕃、南诏三方的交界。
在此生活的都是彝人,属于六诏之一,南诏臣服于大唐时,唐在此设了建昌府,府治在西泸县。如今阁罗凤一叛,攻克了大小夷州三十二,其中就包括了建昌府、西泸县。
说白了,终究还是羁縻之地,控制力不足。
“无人烟处有瘴气,到了有人烟之处,又怕被南诏警觉。”薛白道,“建昌府失守,鲜于仲通走五尺道南下,若要横穿大半个南诏,不知还有多少士卒得了瘴疫。”
高适转头一看,见薛白脸色苍白,有气无力的模样,有心激励他,指了指前方荒芜不是道路的河谷,问道:“薛郎能想到走灵关道入南诏,该知这条路的来历?”
“汉武帝修的。”
“是啊,汉武帝当时想要再打通一条由成都往云南的路,朝臣皆劝他就此罢手。但司马相如以一篇《难蜀父老》坚定了汉武帝的决心,‘盖世必有非常之人,然后有非常之事;有非常之事,然后有非常之功’,司马相如遂以两千士卒修路,历时二十三年,通灵关道,桥孙水,以通邛都。由此,蜀地的货物可沿此路远销西南诸国,奠定了大汉在云南的疆域。”
这大概是高适一路走来的感慨,诗人总是容易感慨。
他说的“邛都”也就是建昌府、西泸县,如今已经又丢了。
“置身于此,方能感受到祖先栉风沐雨、开疆拓土的不易,我们泱泱大唐,是一代一代传下来的,今南诏叛唐,四夷生乱,维护疆域一统的重担,落在我们这代人身上。”
薛白道:“会的。”
他虽然也有被高适激励到,但实在没什么精神。倒是高适,年纪虽大,体质却好,一路下来都无病无灾的。
是日,薛白找军中大夫看了,说他是伤寒,而非疟疾。他不由松了一口气,同时后怕不已。
这一路行军,他们白天在河谷里走得闷热不已,夜里就宿在河边的湿地,任风吹着,想不伤寒都难,军中士卒倒下了半数,连高大强健的管崇嗣也不例外。
薛白入睡后脑子里还响着高适的慷慨陈词,耳畔听的却是管崇嗣痛苦的哼哼叽叽。一觉睡醒,薛白只觉头晕脑胀,浑身酸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