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如意深吸了一口气。
沉默半晌,她慢慢道:“确定吗?”
宇文晔道:“兵部已经派了先遣部队两千人过去打前战,跟他们有一次交锋,也损失不少,有熟人认出来了对方领军的正是萧元邃。”
“……”
“看来,你之前的话他是听进去了——”
“什么话?”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果然找到了一个不是王土的地方东山再起。”
“……”
商如意苦着脸看着他,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当时的自己,的确是有提点之意,但多是安慰一个已经穷途末路的人,可怎么也想不到,这個萧元邃果然只是龙游浅滩,那么快就东山再起,而且,马上就要跟宇文晔对上了。
现在回头来看,自己那些话颇有一种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的感觉。
越想越懊恼,忍不住喃喃道:“我还想结个善缘呢……”
宇文晔道:“你想结善缘的心是没错的,只是在这乱世中,许多事情都是没有秩序的,善未必有善报。”
“……”
“今后,少对着别的——”
说到这里,他自己顿了一下,只沉沉的出了一口气。
商如意倒是明白他的意思:“我知道了。”
但她心里还是在担心兵马的事,又问道:“可是,朝廷只给你两万兵马,这仗该怎么打啊?”
宇文晔看了她一眼,目光似有些柔和,但随即又冷峻了起来,开口时甚至冷笑了一声,道:“朝廷这次的算盘,打得是很精的。”
“算盘?”
商如意眉心一蹙:“什么意思?”
宇文晔道:“两万兵马的确没有胜算,可这是我升任大将军之后的第一仗,如果打不下来,就会大丢颜面,这个辅国大将军的位置,只怕也坐不稳。”
“那朝廷又在盘算什么?朝廷难道不希望你赢?”
“那倒不是,朝廷当然希望我赢,我一定得赢。”
“那兵马——”
“所以,我必须得再调度一些兵马。”
听到这里,商如意愣了一下,再回头一想,立刻明白过来。
她哑声道:“朝廷是要,是要逼着你问爹拿兵马?”
“嗯。”
“……”
这一回,商如意的气息也有些不定了。
要知道,和先帝楚胤一般出身定川军镇的几位开国功臣,如盛国公一般,都是通过自身的浴血奋战打下的这片天下,他们每个人的麾下都有自己的府兵,这批府兵骁勇善战,比起朝廷的兵马更勇猛无畏。
但,他们只属于盛国公。
而这,也正是当今天子猜忌一些开国功臣,尤其是手上握着不少兵权的王侯公卿的原因,不仅是因为他们功高震主,也因为他们实力不凡,时时刻刻都可能对朝廷产生威胁。
这一次,朝廷让宇文晔只能点兵两万前往夺取兴洛仓,许胜不许败,也就是逼着他拿自家的兵马出去拼,这样一来,仗打胜了,朝廷拿回兴洛仓,战败了,也能削弱盛国公的兵力。
商如意原本手里捧着的那半碗汤,许久没喝一口,早就凉了,这个时候她慢慢的放下碗,发现手指也已经冰凉。
不知为何,她的眼前出现了一张俊美无俦的脸。
杨随意——
不,应该是楚旸。
从第一眼看到他,就像个跌落人间的谪仙,虽然他孤傲不羁,甚至有的时候有些暴躁,怪悖,可商如意总是觉得,他并不是一个很难懂的人。
但这个时候,再回想起那张俊美的脸,那双总是多情微笑着的,细长的凤目,她却感到了一阵寒意。
天子,就是天子。
帝心九重,真的没错。
皇帝可以在最危难的时候倚重他,在他母亲过世的时候拔擢他为大将军,为国公府挣尽了体面,但同时,也会在最不易察觉的地方,算计他……
甚至,通过他,算计整个国公府。
商如意放在桌上的那只手微颤着,慢慢收拢,握紧了拳头。
看着她神情凝重的样子,再回想起今天在朝堂上,看到那位高高端坐在龙椅上的天子,回想起这些日子一直萦绕在他耳边的那些话语,宇文晔不知怎的又感觉到胸口一阵憋闷,顿时也没了食欲,放下了手中的碗筷。
他状若不在意的拿起手帕擦了擦嘴角,道:“我并不想知道,你跟他是怎么认识的人,又到底是什么关系。”
“我——”
“我只想告诉你,有的时候,别用太简单的心思去对待一个不简单的人。”
“……”
“皇帝,天子,不是你该去——招惹的人。”
“……”
商如意沉默了许久,似乎也觉得自己反驳不了他的话,虽然他的话听起来颇有些扎人,但她还是垂下眼睑,轻声道:“我知道的。”
宇文晔看着她完全不反驳的样子,欲言又止,挣了半晌,才道:“知道就好。”
说完,便站起身来。
商如意抬头看他:“你去哪儿?”
宇文晔道:“父亲交代了,让我回来休息一下,就去书房找他。”
商如意忙道:“哦,那你快去吧。”
他竟然还留下来跟自己一道吃了一顿饭,想来国公也在书房等急了。于是商如意立刻起身送他到门口,宇文晔觉得她有些过分庄重了,没好气的回头看了她一眼,又看了看屋子里,然后说道:“让人来把东西收拾了。还有——你,这两天可以帮我准备行装了。”
商如意一愣:“我?”
她虽然已经嫁过来好几个月了,也不是没有整理过行装,但好像,这还是宇文晔第一次出征,而要她为他准备行装的。
见她犹豫的样子,宇文晔脸一沉:“不愿意就算了。”
说完,头也不回的走了。
他走得很急,衣袂挥洒扬起的一阵风一下子扑到商如意的脸上,商如意被这一阵冷风吹得有些不知所措,半晌,才对着已经走远的背影轻声道:“我也没说不愿意啊……”
她回到房中,不一会儿,厨房的人就来收拾了碗碟,而等到这些人一走,她便开始一个人在房中忙碌,清出了宇文晔的一些衣裳——兴洛仓离洛阳不远,天气也不会差太多,只是打起仗来,难免磕碰,自然是要准备一些厚实耐磨的袄子,连同皮靴也多备了两双。
等忙完这些,已经到了傍晚。
就在商如意将最后一个包袱打好放到一边的时候,书房那边来人传话,宇文渊让她也过去,说是有事要跟她商量。
商如意心中疑惑——他们父子两不是在讨论出兵兴洛仓的事,又跟自己商量什么?
但她还是立刻起身过去了。
可是,刚走到书房门外,就听见里面传来了宇文渊大声的呵斥:“我的话,你就是不肯听就对了!”
这一下吓得商如意立刻驻足,竟有些不知该前进还是后退,但定了定神,还是往前走去,只是刚走到门口,守在门口的穆先神情复杂的叫住了她:“少夫人。”
“嗯?何事?”
“……”
穆先犹豫了一会儿,还是将她拉到一边轻声说道:“今天,小的在宫门口等候国公与公子下朝的时候,好像看到,看到王将军拉住国公,说了几句话。”
商如意睁大眼睛:“他说了什么?”
穆先道:“小的站的远,也没听清,但国公的脸色好像不太好看。”
“……”
“少夫人你——留神。”
商如意皱起眉头,咬着牙点了一下头。
这个王绍及,真是死性不改,之前在自己这里吃了几次哑巴亏,还要来找麻烦,他在宇文渊面前说的,只怕不是什么好话!
难道,他说的是雁门城中发生的那件事?
想到这里,商如意的心神也有些乱了,而这时,书房里已经传来了宇文渊的声音:“如意来了吗?”
商如意清了清嗓子,忙道:“是的,爹。”
“进来吧。”
“是。”
商如意深吸了一口气,推门走进了书房。
进去一看,跟平常一样,宇文渊坐在桌案后面,显然是刚刚生过气,脸色不怎么好,一只手肘支在桌面上撑着额头,眉心几根悬针纹已经深得化不开;宇文晔则跪坐在他的下手方,同样面色凝重,商如意走进来,他也并不抬头。
商如意轻声道:“爹,您有什么事要跟如意交代的?”
“……”
宇文渊没有回答她,而是一只手撑着额头,商如意完全看不到他的脸色。
只隐隐察觉到,这位盛国公身上的气息与平日不同。
他出身定川军镇,身经百战,平日里本来就是个很有压迫感的人,可在商如意面前,他却拿出了一个疼爱儿媳妇的公公的样子,总是笑眯眯的,跟宇文晔说话的时候也都向着儿媳妇,这让商如意无意识中也忽略了他身上本来的煞气。
但这一刻,他身上那种不怒自威的气势,已经压得人有些喘不过气来了。
商如意屏住呼吸,几乎不敢再动。
半晌,宇文渊沉沉道:“如意,听说陛下已经下令赦免了沈大人,他们不日就可以回到东都了,是吗?”
商如意的心咯噔了一下。
她急忙站直了身子,回道:“是的。”
宇文渊慢慢将手放下来,抬头看向她,那张黝黑的脸上,此刻似乎也有隐隐的一层阴霾,目光沉得让人心中一悸。
他道:“怎么,独赦免了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