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市上并没卖报纸的,但却有一个新兴的行业,念报人。刚开始都是以往替别人写书信者兼营,平日里挎着个搭膊,装上几张报纸,到各处集市上插个空就能开业。
后来随着从业人士越来越多,竞争也越来越激烈,也更专业了。念报人不光要认识字、还得口齿清晰,如果能用官话讲,嘿,那就厉害了,会被茶楼酒肆请去,不用再站街撂摊了。
常爷找来的就是位念报人,五十岁左右,穿着虽显破旧却收拾的挺干净利落,配上三捋花白长髯,真有那么点仙风道骨的意思。
而他的嗓音更绝,浑厚却不低沉,嘹亮却不尖利,且中气十足,不用费太大力气就能让茶摊里四五桌上的客人全能听清楚。
“风险投资倒是名符其实,确实有很大风险,却也不是不能躲避。只要深思熟虑、慧眼识人,每多一家作坊和工厂就每多一份收入。看上去似雪中送炭,实则无利不早。
倒是这分期贷款利在何处,老夫真的看不透。利钱如此之低,又不押田产房屋做抵,最终怕是要落个人财两空的境地。即便人不跑又能如何,空有一纸契约,身无长物,官府也奈何不得。来来来,再细细读上一遍!”
日月银行刊登的广告比较特殊,所占篇幅不小,主要都是在介绍其经营的两个新颖业务,风险投资和分期贷款。读过一遍之后,在座的人里有些根本没听懂,有些根本不感兴趣,有些则陷入了沉思,比如户部老堂官。
他的工作可以说是这个时代里最接近经济的前沿,整天除了算还是算,对各种物资的价值、比率非常敏感,也比较熟悉各种各样的民间借贷和高利贷。
可是听来听去,对风险投资的赢利点大致上有了点心得,却始终没琢磨透分期贷款是靠什么盈利的。出于对自身职业的尊重,必须不能轻易放弃,于是摸出两个铜钱让念报老者再读一遍。
“郭兄,如果报纸上说的都是真的,我等为何不去试试?”听着念报老者阴阳顿挫的朗诵,两位来自南方的举子也有了想法。
“玉函指的可是京债?”
“不错,小弟对分期贷款颇为中意,不要说京债,就算是家中的钱庄也不曾有此等低廉之息。倘若可以贷上一笔,转手再加息贷给同进,不光可以赚取差额,还可替他们免除京债之苦,岂不两全其美!”
不愧是钱庄家庭教育出来的孩子,对钱的敏感度真的很灵,仅仅在茶摊里听了几耳朵报纸,马上就萌生出了一个既赚钱又赚名声还积德的念头。
他所说的京债,有点类似后世的助学贷款,专门针对进京参加会试的举人。假如有一位南方举子要进京赶考,靠家里和政府补贴凑够了盘缠,高中了进士,这时候有可能就面临着一个很大的问题,兜里的银子不够花了。
考中了进士,还会银子不够花吗?当然会了,除了一甲前三名和二甲第一名马上就能获得官职之外,剩下的进士还要经过入职考试,合格者分派到翰林、六部、六科和各地任职。
但这只是理论上的程序,实际上自打明中期开始,每一届进士的数量都要比官员空缺多,也就是说有一部分人即便考中了进士,也不能马上授予官职,得排队等着。
原则上讲在等待吏部安排工作的这段时间里是可以回家的,但远在几百里甚至上千里之外傻等,肯定没有守在京城拜拜座师、结交一些官员,获得好职务的机会大,所以大部分应届毕业生还是要留在京城,四处递简历跑关系。
这时候就牵扯到一个经济问题了,留在京城的吃喝住行包括送礼银子谁给?家境殷实的可以吃父母,那家境不是太富裕的咋办呢?
有需求就会有供给,于是一个专门为进京科考的举子和金榜题名的进士们融资借贷的行业的就应运而生了,叫做京债,顾名思义,滞留在京城期间欠下的债务!
这类贷款的利息高低是有前提的,如果金榜题名,那好,利息就是高档的,啥时候任命官职了啥时候开始偿还。如果没考上,就按照低档的利息偿还。
说到这里肯定就有人会起歪心思了,琢磨着上任当了官谁还敢来追债不成。如果这么想就大错特错了,先不提古代官员的名声很重要,光是债主们的后台老板就不是一般官员能对抗的。
但凡是能做这种买卖的钱庄和个人,百分百都有朝廷重臣撑腰,所获利润有多一半会以各种形式进入了高层手中。比如说户部尚书赵世卿,他虽然不参与党争,也兢兢业业做事情,却和清廉沾不上边。
根据东厂的密报,赵世卿每年从户部挪用的银两高达上百万,基本都是用于发放京债,在山东籍的举子和进士当中,占据了大部分贷款份额。
但你要说他贪吧,任户部尚书这么多年了,工作上勤勤恳恳、账面上干干净净,没亏欠过朝廷一个铜板,也不曾大肆收受过贿赂。
所以说吧,官员的好坏不能仅从一个方面来衡量,人有多复杂,官还要加个更字。因为当官就是管理人,必须更上一层楼。
虽然京债的利息挺高,对于新上任的官员偿还起来也不是很容易,可是和前途比起来真就不值一提了,基本没有人会为了这些钱去铤而走险。
另外进士们上任之后,很快就会发现想来钱也不太难,各级官员基本都有各自弄钱的门路,只要能把理想放一放、良心收一收,不敢说大富大贵,反正不会被债务缠身。
当然了,官员们百分之九十九点九的搞钱门路都和收割老百姓利益息息相关。他们每多拿一两银子,百姓们至少要损失一两银子。
有时候为了掩人耳目,多转几个圈子,把过程搞复杂些,这个比例还要更高。这样就形成了一个怪现象,官员们为了把到手银子洗白,宁可耗费掉几倍的人力物力财力,也不能让百姓多拿一个铜板。
这倒不是官员们天生痛恨百姓,而是这套体系赋予他们的本职工作,谁不这样干谁就无法被体系接纳,很容易就被碾成齑粉了。
明朝中后期官场的贪污腐败现象严重,不能说全是因为京债引起的,却也是其中一个主要因素。正是由于京债的存在且普遍,让很多有理想抱负的年轻官员在沉重的经济负担压迫下,不得不对现实低头,走上同流合污的道路。
“妙啊、甚妙!让玉函这么一提,为兄倒是也有了点想法。若是此次还不能上榜,为兄就不想再走科举这条路了。
我打算回家去开家香皂厂,那东西容易得很,只需购买一套产自天津卫的设备,好生经营几年比做官挣的还多。只是如此一来,家父肯定心有不愿,开厂的银子就得落在这家银行的头上了!”
要说从小生长在有经商传统的环境里,对人的思维模式影响必须很彻底。中年举子虽然没有马上意识到可以利用分期贷款牟利,却也不是毫无收获,已经开始琢磨能不能在风险投资上有所得了,丝毫不把做生意赚钱当做羞于启齿的行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