嗡——
余琛的脑子里嗡鸣一声，轰然炸响！
恍然大悟！
本真教！
陈公明是本真教的人！
也就是俗称的“人奸”。
这些家伙，隐藏在东荒各个角落。可能只是街头的一个乞丐，也可能是朝堂上的天子，更可能是一宗之主，圣地高层……平日里，他们伪装地无穷好，修行人道功法，过着各自的生活，相护之间，也并不相识。
许多人奸终其一生，直到死去，都不会有被启用的那一天。
但一旦被启用，他们便会不顾一切，甚至舍弃生命，也要完成“教义”。
舍生忘死，不外乎也。
很明显，陈公明就是一名人奸。
如此，也能够解释了，为何他和余琛无冤无仇，却哪怕付出生命的代价，也要杀死他。
“原来如此……”
此时此刻的余琛，已经苍老得皮包骨头，目光浑浊涣散，好似那行将就木的老人，发出苍老的声音。
“我的背后是阎魔圣地和摩柯圣寺，而我的仇人是烛龙世家。
我若是这般一死，三大圣地级势力，自然内乱——哪怕不是烛龙世家的人杀我，但因为那般深重的仇怨，天下人也会怀疑烛龙世家，两大圣地也会怀疑烛龙。
本真教便在背后，冷眼而观，坐收渔利。
而这一切，你们需要付出的，不过是你陈天尊的性命而已。
以你我的性命，撬动三大圣地的恩怨和混乱。
啧啧啧，倒是打得一手好算盘啊！”
陈公明听罢，毫不恼怒，反而充满了赞叹：“您果然不愧是被两位圣主垂青的天骄，仅凭我的身份，便将背后因果猜得八九不离十了。
真可惜啊，倘若您在教内，应当也是会是教子那般的大人物吧？
可惜，您不是。”
他在叹息。
“我很好奇。”余琛对于身躯的枯朽和寿元的溃散，毫不在意，他只是看着陈公明，问：
“虽然我曾说过，不葬死者，不上天渊，但倘若是天尊之尊，自然有轻而易举登上天葬渊之法。
而陈天尊却选择了亲手杀死你挚爱的结发之妻，难道对于你来说，夫人只是一件随时可以舍弃的工具而已吗？”
“绝非如此。”
说到茱萸，陈公明的双目之中，露出无尽的悲痛之色，摇头道：“说出来您可能不信，曾经有无数次，我都曾想过，若是本真教一生都不启用我，该有多好……
我便可以同夫人一起，粗茶淡饭，柴米油盐，度此一生。
但，那位大人来了，我的天命，终于要发挥作用了。
可惜这世间，乃是您这般迷茫之人统治，乃是那不择手段的天机阁所统治，你们将我们这样的人，称为人奸。
我不知晓您是否知晓天机阁，但那个几乎无处不在的势力的作风，我们无比清楚。
我们这样的人，一旦被启用，一旦暴露，哪怕结束任务以后能活下去，等待我们和我们的家人的结局，都是……生不如死。
茱萸身为我的夫人，在我被启用的那一刻，便已注定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与其让他被天机阁的人捉住，搜魂刑讯，生不如死，倒不如让我……使她毫无痛苦地死去。”
大多数人奸，一旦启用，都是在关键时刻，基本都会给东荒造成可怕的损害。
所以对于人奸，及其人奸的亲密之人，天机阁的手段，都极为严苛，不太人道。
——因为没有人能够确定，人奸身边的人，是否也已经被策反。
这是你死我活的战争，这是亡族灭种的战争，无论是本真教还是天机阁，都不可能心慈手软。
所以为了茱萸在陈公明背叛人道以后不会遭受那般折磨，陈公明亲手杀了她。
——这才是真正的答案。
但在余琛看来，相当……让人作呕。
“你忠于本真教，我敌对本真教，这是立场的不同，比生死之仇还要势不两立。所以对于伱的所作所为，我不指摘。”
余琛开口道：
“但你既然晓得，你是本真教的人，你是人奸，一旦背叛，你和你身边的人都将生不如死，那从最开始，你就不应该同夫人相爱，不应当将她也拉进这般噬人的漩涡里来！
陈天尊，你……让我感到恶心。”
陈公明沉默，脸上露出苦涩的笑，“您不会明白的，人有些时候，没有选择。”
然后，从他的嘴里，余琛听到了一个和他先前讲述的，还有茱萸的走马灯里，都未曾透露丝毫的，隐秘的故事。
很多年前，陈公明被他老师收留以后。
某天夜里，他被老师叫到书房。
传授经典的同时，也传授了……本真教义。
那個时候，他第一次听闻了那古老的盛世，没有欺骗，没有谎言，没有尔虞我诈，没有明争暗斗。
一切都是，那般美好。
对于一个父母早亡，十来岁就上山采药狩猎，看惯了人间冷暖，无数疾苦的陈公明而言。
那简直就是……梦境一般的美好仙境。
他沉迷了。
他的老师，也表露了身份，他便是本真教的一名信徒。
他同陈公明一样，一生都在渴望那无比美好的世界。
但从他入教开始，并没有任何一刻，被启用。
直到他寿元将尽，方才捡到了陈公明，意图将信徒的身份，传给他。
那是的陈公明，年纪尚小，懵懵懂懂之间，还有形成真正的认知，只是本能被老师所描绘的那个美好的世界所吸引。
答应了他老师的要求。
自此以后，他的老师每一次归来，检验他的修行道行时，同样也会告诉他这现世的阴暗，这吃人的世道的残酷，还有本真教的宏愿大业，古老大世的美好和极乐。
随着年纪长大，陈公明逐渐形成了清晰的认知。
天下之人，举世皆浊。
而本真教，唯我独清。
从此以后，致力于复苏那个古老的盛世，成了陈公明最大的愿望。
由他的老师，茱萸的生父，薪火相传。
而也正是因为如此，茱萸从诞生的那一刻开始，就已是“人奸的后裔。
从来都不是陈公明将她拉进了漩涡，而是她……本就身在漩涡。
陈公明的教义，一直无比坚定。
但同样的，他无比深爱他的妻子。
百年来，他一直生活在纠结当中。
一方面，他渴望那个古老的大世，那个人人安乐的盛世，期望为其奉献一份力量，
但另一方面，牺牲意味着眼前无比安乐的日子支离破碎。
终于在前一天，本真教的人，找上了他，交给他一面铜镜，让他杀死余琛。
——这才是真正的真相。
“我这一生与人为善，行善积德，助过无数生灵。”
陈公明长长叹了口气，“在这世上，我无愧于任何人，除了茱萸，也除了您，我……有愧于你们。
我不求您原谅，也不奢望您理解，但我只想告诉您，牺牲是有必要的。
我知晓您与烛龙世家的矛盾，这便是这个世道病入膏肓的症结——血蚺世家附属的烛龙世家，横行霸道，草菅人命，烛龙世家又高高在上，端坐云端，见不得世间疾苦。
但这些，都只是冰山一角。在这个世道地每一个角落，随时随地，那些黑暗的事，都无穷地发生着——虐杀，抢夺，欺辱，暴虐……不计其数。
但倘若是那个古老的大世，那个人人平等的，完全不存在争斗的世界，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所以，我上山来。”
陈公明讲述之间，眼中有愧疚，但更多的是……希望！
对于那古老盛世的期望和憧憬。
闪闪发光。
“——以吾等身，燃起烈火，使这方天地……涅槃重生！”
余琛静静地听着他讲。
目光复杂。
倘若面对的是那穷凶极恶的败类人渣，余琛又一万种对付的方法。
可惜，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陈公明并不是那种极恶之人。
他让人愤怒。
更让人悲哀。
此时此刻的余琛，头发都要掉光了，浑身枯败，充斥着死亡和腐朽的气息。
他叹了口气，抬起头来，“陈天尊，虽然可能会很残忍和痛苦，但我觉得……你应当看到真相。”
陈公明愣住，半晌才摇了摇头，“不必了，我没有时间了，您也没有。”
——他要死了，余琛也要死了。
“不，还有时间。”
得到了答案以后，余琛站起身来。
很难想象，他这好似半截身子都入土了的模样，还能站起来。
随着他的站起，就好似……时光倒流那般。
他那秃了的头顶，长出头发；他那满是褶皱的肌肤重新充盈，布满光泽；他那浑浊涣散的双目，重新迸射神光……
仅两三个呼吸之间，如返老还童那般，余琛重回青年之态。
黑发飞舞，目光灼灼。
那一刻，陈公明彻底愣住了，好似见到了什么难以置信的事一般。
“你的寿元……”
他抬起头，看向那缓缓旋转的天钟，身为这婆娑钟殿的创造者，自然能够感受到，天寿之杀并没有失败。
从余琛的身上，切切实实抽出了四千三百余载的寿元。
那为何……他还有寿元？
通天之境，怎么可能有超过他的寿元？
“很惊讶吗？”
在惊愕与疑惑当中，陈公明听到了余琛的声音，
“我甚至不知晓，我是否有寿元这种东西，但倘若有，它应当无穷。无穷减去四千三百余年，仍是……无穷。
陈天尊，你引以为傲的天寿之杀，对我没有任何作用。因为你的寿元，不过是是沧海一粟，而我的寿元……是整片沧海。”
那一刻，在精通时光之道陈公明眼里，他恍惚之间看到。
天钟抽取了余琛四千三百余载的寿元，就像长鲸吸水。
但目光向下，他看到的是那年轻人背后，无穷无尽的汪洋汪洋！
一代天尊，惊愕难言，无法理解。
然后，他看到余琛，伸出一只手来，指着天上。
那一刻，天地变幻。
古老的婆娑青铜钟殿，破碎了去，化作尘埃，灰飞烟灭，一丝不存。
取而代之的，是以余琛的手指为中心，暗色的光芒，笼罩了整个世界。
——斡旋造化。
那一刻，陈公明只感觉自个儿浑身上下都僵硬了。
动弹不得。
呼吸，血流，心脏的跳动……都好似不再受自己的控制。
他抬头，看向余琛，只感觉这个看坟人发生了变化。
就像是完成了从“人”到“非人”的转变，从有血有肉的生灵，变成了某种不可名状，不可窥探的事物。
空洞的，冷漠的，毫无情感和慈悲的声音，回荡在这天地之间。
“我说过，大抵会痛苦和绝望。但你应当看到真相，看到你所憧憬和信奉的古老的盛世的真相。”
话音落下，由余琛所施展的斡旋造化，开始演化。
在这一方推演的世界里，陈公明成功了，他杀死茱萸后，送葬上山，成功杀死了余琛。
于是，一切如他期望那般。
烛龙世家，阎魔圣地，摩柯圣寺，三大圣地级势力，因为余琛的期，爆发内乱。
混乱和纷争，以三大圣地为中心，开始爆发。
更多圣地或为利益，或为仇怨，纷纷入局。
恰逢此时，盛世复苏，无数古老种族复苏，冲杀进来，加入战局。
哪怕天机下场，震慑四方，也不过是让天下群雄，貌恭而心不服。
最后，在本真教真正开启大计之前，东荒人道，已无比混乱。
时机成熟。
本真教由暗转明，在本真教首的带领下，一位位慧佬，无数护法，无穷信徒，杀进东荒。
以横推之势，碾压整个东荒，将炽烈的火焰，燃烧在了每一寸土地。
最后世道破灭，天机坍塌，本真教统治了整个东荒大千现世。
那一刻，陈公明好似以旁观者的身份，见证了沧海桑田，一切的发展。
他的眼中，尽管因为无穷无尽的厮杀和混乱，无数的流血与悲痛，陈公明的双目之中充满了痛苦与悲哀。
但仍……充斥希望。
涅槃重生，正在此时！
然而，下一刻，陈公明并没有看到那耀耀生光的黄金盛世的降临。
反而看到了一头头恐怖的，可怕的，不可名状的血肉怪物，狞笑着从域外杀出来，铺天盖地。
“这是什么？”陈公明喃喃。
“古仙。”余琛空洞的声音，回荡在他耳边，“本真教的神明，也是你们信奉的能创造那美好大世的无上存在。”
接着往下看。
东荒败北以后，一座座古仙从域外，倾轧而出，占据了整个天穹大地！
一道巨大的可怕篱笆，笼罩了整个天地。
大抵是有了上一次的教训，这一次的古仙们，无比谨慎。
他们在出现的第一时间，便以无穷之力，毁灭了所有生灵的所有欲望。
七情六欲，尽数毁灭。
只剩下一具具行尸走肉，饿了吃，累了睡，交欢结合，繁衍后代。
待临时之时，浑身燃起漆黑的火焰，化作一缕缕香火，升上天穹。
被一尊尊涎水横流的古仙和他们的追随者，大快朵颐。
世间如流水，白驹过隙。
转眼千千万万年过去，整个东荒，化作了一个无比庞大的牧场。
无数生灵，就好似那被圈养的畜生，浑浑噩噩，繁衍生息以后，被吞噬殆尽。
一代一代，永无穷尽。
但有一说一，的确没有厮杀，没有争斗，没有尔虞我诈，没有阴谋诡计，人人平等。
——平等地作为食粮一般的最底层。
那一刻，陈公明愣住了。
浑身颤抖起来。
战栗！
抖如筛糠！
“不……假的……这不是真的……这都是假的……”
他向往美好，向往第一次从老师口中听闻的那个美好的盛世。
人人平等，人人无忧，人人如龙，宛如极乐之境。
也正因如此，他方才甘愿为了那个世界，甚至不惜放弃一切，亲手杀死自己的妻子。
但如今美梦被撕裂以后，他看到的是更加血淋淋的，冷酷到让人心头发寒的真相！
无法相信，也不敢相信。
“你曾说，要坠入地狱去赎罪。”
余琛的声音，继续响起来，
“但我认为，这里才是……真正的地狱。”
那一刻，陈公明再也没有了先前的半点淡然，歇斯底里！
“这是假的！您骗我！您欺骗我！对！这不是真的！”
如此喃喃。
但他内心也清楚，自己的刺杀失败了，甚至不用余琛动手，一刻钟到，他就死了。
这种时候，余琛没必要欺骗他。
只是……不愿相信罢了。
“我知晓你不会相信，但很可惜，这就是真相。”
冰冷空洞的声音，再度响起来。
“但你以为这一方世界，乃是我凭空臆造？不，你错了，如今这天地的所有模样，都是源于……他。”
说话之间，余琛伸手一指。
虚空撕裂。
显露出阴曹地府，显露出十八地狱，显露出在十八地狱深处，受尽折磨的一枚鬼魂。
——本真教，第二教子。
当初南海战败后，他的魂魄，便被余琛扔进十八地狱，受尽折磨。
此时此刻，这位曾经的第二教子的魂魄头上，有一缕青烟漂浮而起。
这是他的宏愿，他的思想，他的欲望。
然后，一切辅以余琛的斡旋造化神通，将第二教子的想象和欲望具象化出来，便也就化作了这一方天地，化作了如今陈公明所亲眼看到的“未来”。
“这是……教子大人？”
那一刻，陈公明当然一眼就认出了第二教子，如山铁证，冷酷地撕碎了他的最后一丝侥幸。
将真相摆在他的面前。
——他的努力，他的憧憬，他的牺牲，最后会使天地文明一朝崩溃，使那域外邪灵，统治人间！
陈公明的脸色，变得灰白，变得颓丧。
痛苦！
悔恨！
绝望！
癫狂！
他抱着脑袋在地上打滚儿，歇斯底里发出惨叫声，浑身战栗扭曲，好似烧红的铁板上翻滚的大虾。
“错了……错了……错了……”
“罪人……罪人……罪人……”
“我是罪人……我该死……我真该死……”
他牺牲了自己，亲手杀死挚爱，换来的却是一个彻头彻尾的阴谋！
斡旋造化的天地散去，二人回到青铜钟殿，这位信仰了本真教一生的天尊如今已……
几欲癫狂！
如余琛所说，对于陈公明而言。
这才是超越了地狱十八层的，最冷酷，最残忍，最让人绝望和痛苦的刑罚。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