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时中回首望了一眼刘玉尺,转过头对唐铉笑着道:“好吧,这四百两银子,我就收下啦,赏赐同来的弟兄。至于那两份礼物,就不必再准备了。不管唐老爷你送何等重礼,我是决不会拜领的。”
刘玉尺在一旁也说道:“是,是,断无此理。我们袁将军今趟是为报恩而来,岂能领受唐老爷厚馈!”
唐铉说:“此话以后再说,再说。学生敬将军与军师少饮几杯水酒,以解二位鞍马之劳。”
管家韩忠遵照唐铉的授意,从府上使女中挑选了两个年在十六七岁丫鬟,引来书房内为袁时中和刘玉尺斟酒助兴。
她们还算颇有些姿色,因时间仓促,虽都是淡装素裙,薄施脂粉,却也格外撩人,袁时中在饮酒间歇时,常不自禁地偷瞄两个在旁伺候的小丫鬟。
唐铉看在眼中,却是乐在心头,他微笑着说道:“这两个丫头虽说不上国色天香,倒也学过些弹唱,歌喉宛转,尚堪侑酒。不若,命她二人为将军弹唱一曲,如何啊?”
袁时中略微迟疑了一下,他想着曹操还在等自己去商议大事,不宜在唐铉府上多做耽搁,便对他说道:“时中尚有军务在身,不敢久坐,弹唱免了吧。”
唐铉也知他所言确实,点了点头又说道:“好吧。待午后,我命仆人们用两乘小轿将她们送往将军虎帐,为将军献曲解闷,如何……?”
袁时中闻此言后,立刻回绝道:“不要。我用不着她们,请莫要送去。”
唐铉对他拒不受美女之馈,略感有些意外,笑着追问:“莫非她们不能如将军意乎?城中诸大户,不乏美姝。容我为将军另外物色佳丽如何?”
刘玉尺不待袁时中开口表态,便即抢先代他答道:“唐老爷既然肯以美姬馈赠袁将军,岂有不受之理?好吧,请唐老爷吩咐她们收拾打扮,不必送往袁营,我在午后将亲自来替将军接回。”
袁时中对于刘玉尺的表态感到十分吃惊,可他正要出言阻止,却见刘玉尺向他暗使了个眼色,一时不知他心意,正在犹豫间听到刘玉尺催促他说:“将军,曹帅那须得赶快前去,我们就此告辞吧。”
…………
唐铉一直将袁时中与刘玉尺送出大门,他知道自己性命无忧,心中略觉稍安,可就在这时,内宅里却又传出一片哀鸣哭嚎之声。
他此时才进二门,耳中听着哭声,也不禁心中凄楚,滚滚热泪,夺眶而下。
原来,在袁时中到来之前,因担心自己在开州任上的劣迹,恐不容于贼军将领,而遭其毒手,他早早便将家中值钱的金银细软,尽数深埋于后院之中。
而后又不愿家中女眷受贼兵侮辱,损及唐家声誉,他竟将自己如花似玉、且身怀六甲的三姨太逼迫上吊,还有他尚未出阁的十七岁女儿琴姑,也被逼悬梁自尽。
现如今得袁时中的护佑保全,阖家上下,已然性命无忧时,这才想起后悔不该过早地逼女儿和爱妾自尽,然大错铸成,一切都为时已晚。
此刻,因害怕太太会扑到他身上哭闹着要他还回女儿性命,不敢再往内宅中行去,只得走回书房内,颓然坐下,低头流泪不止。
唐铉心中想着将来要如何把爱妾与女儿的事迹,作为节妇烈女来写入即将纂修完毕的《睢州志》中,使她们得以“流芳百世”,成后人景仰和膜拜的对象,也可借此宣扬他唐家的节孝家风和一门双烈之事迹。
…………
袁时中将王世杰和二十名弟兄留下守护唐府安全,他与军师刘玉尺带着亲兵策马向州衙方向驰去。
在路上,袁时中与刘玉尺并辔而行,小声问他道:“你为何代我应下那两个俊俏丫头?”
刘玉尺并未直接回话,而是反问道:“为何不要?”
袁时中表现得有些许苦恼,他笑着说道:“新娶的太太人品极正,且又是新婚燕尔,怎好瞒着她做这般事儿?若事后被她知晓,岂不生气?
况金姨太又是个醋坛子,对新夫人尚且不肯甘心服软,又岂能容得再来两个与之争宠?且,闯王自己不贪色,军令整肃极严……”
刘玉尺不待袁时中把话说完,便即哈哈一笑,对他道:“玉尺自有巧妙安排,请将军不必为之操心。”
袁时中虽不知军师打得是何主意,但见他如此说,却也不好反驳,只在现在心下暗暗抱怨:“玉尺,你莫要替我惹出是非才好!”
他们二人原以为曹操有何军戎大事相商,不料罗汝才却仅仅向他们是传达闯王的上谕。
闯王明令,曹营与小袁营在睢州只得停留今明两日,准于三月十一日赶到商丘城外与闯王大军会合一处,围攻归德府城商丘。
另外,曹操还告诉他二人,今日曹营派出几支人马在睢州城中和四周乡里征集粮谷、骡马、财物,明日午后将按三万人马的员额,发给小袁营发放足够一月食用的军粮,要他派一名得力头目前来与曹营总管接洽相关事宜。
而今日,罗汝才连顿午饭都没有留,袁时中心中虽略感不快,却也只能是暗生闷气,无可奈何,只得带了刘玉尺告辞出城。
这一路上,他不由想到自己本一营之主,当初在豫、皖之间独树一帜,从不曾受到谁的管束,不料今日投了闯王,却被当做普通部将来对待。
他在心里暗自发问:“这一步……究竟是对……还是错呢?”
…………
袁时中的帅帐设在睢州北门内一户富商的宅院中。
午后,刘玉尺、朱成矩、刘静逸等几个亲信都在中堂大屋内,而唐府管家韩忠同两个年轻仆人也送来了两担礼物,此刻正在天井中等候发落。
袁时中到来后先在上首大椅中坐下,才命人传韩忠进见,韩忠在他的面前跪下,叩头说道:“我家老爷蒙将军庇护,阖宅平安,众多街邻也得蒙保全,结草衔环,难报鸿恩。特差小人前来,敬献菲仪,聊表寸心,务恳将军笑纳。”
韩忠说完又自怀中取出一张红纸礼单,双手呈上。
袁时中接过礼单,匆匆一瞥,只见上面写有纹银三千两,黄金二百两,此外礼单上还写着绫罗锦缎,珠宝首饰等亦有不少。
他随手将礼单放在书案上,对韩忠笑着说道:“回禀唐老爷,我本是来报唐老爷活命之恩,才派兵护唐府上下周全,义所应当。
如此厚礼,实不敢受。然如一概退还,反寒了唐老爷的心,于人情上却也说不过去。没得奈何,我且收下一半吧!”
韩忠见袁时中如此,连忙跪下禀道:“恳请将军务必全数笑纳,小人方敢回去向家主人复命。将军营中自不缺少金银珠宝、绫罗绸缎,区区薄敬,虽难入将军眼中。可倘若将军不肯全数笑纳,家主人便会怪罪小人不会办事,这如何吃罪得起。还请将军体谅,不要使小人为难才好。”
就在袁时中犹豫不决之时,刘玉尺和朱成矩、刘静逸等人皆言,唐老爷既已将礼物送来,完全出自一片诚心,确不好再过推脱,应当以全收为佳。
袁时中见他们都是这个意见,也只得同意将礼物全部收下,又命亲兵队头袁大洪厚赏韩忠和随来的两个仆人,仍是由护送他们前来的十名小袁营士兵护送回城。
待韩忠走了之后,袁时中才对众人说道:“唐老爷丢官已有数年,今日拿出这份厚礼,实很不容易,我不肯全收便是此理。”
刘玉尺诡笑着对他说道:“将军误矣。据我看来,这份厚礼非是唐老爷所出哩。”
“玉尺,何出此言?”
“午后时,为那两个美人,我又往唐府一趟。见那唐府内外院中,多是乡宦、绅衿与富贾大户,箱笼包袱也堆积得到处都是。
所以言,唐铉的这份厚礼,也定必是出在了这些人身上,将军觉其多,我尚嫌其少了呢!”
他言毕,不由“哈哈”大笑了起来。
朱成矩也是点头说道:“玉尺兄所见甚是,羊毛只会出在羊身上。将军素来待人忠厚,故而未能想到这一层罢了。”
袁时中这时也听懂他们的意思,不由笑了笑,道:“我原是庄稼后生,起事后才长了些阅历,哪有你们心中的窟窿眼儿多啊!
玉尺,那两个会弹唱的俊俏丫头,你最后给送到哪儿去了?”
“将军不要,自有喜欢要的人啊。”
袁时中略一迟疑,便明其意,笑着问道:“你是……送到曹帅那儿去啦?”
“正是。我这也是借花献佛嘞。”
“曹帅,他如何说?”
刘玉尺捻着下颌上的短须,得意地哈哈大笑起来,片刻后,才止住大笑对袁时中说道:“我将两个丫头送到曹帅那里,对他言‘我们袁将军遇到这两个姑娘,不敢染指……’”
袁时中猛地打断他的话,满脸疑问:“你说什么?”
刘玉尺笑着摆手示意,继续道:“我说将军都不敢用手指碰一下,即命玉尺送来为曹帅侑酒,略表一点孝敬之意。
曹操将两个姑娘通身上下仔细打量一番,心中很是满意,对我言‘还好,还好。留下吧。对时中说,我承他的情了。’
随即,又当场叫她们二人弹唱一曲,更是越发满意,频频点头,大笑不止嘞。”
朱成矩听他言罢,在旁边小声嘀咕道:“果然名不虚传,真是个胸无大志的酒色狂徒!”
刘静逸素来不喜多言,这时却忍不住摇了摇头,道:“依我看来,曹操貌似酒色狂徒,安知不是韬光于群雄之中,内里却别有一番打算呢?
倘若他果是个庸碌之辈,又何以得将士归心,似此般兵众势强,于当今天下群雄之中,也仅比闯王略差些罢了!”
朱成矩也似有所悟,出言道:“静逸的话很有道理。曹帅当然也是有过人之处,万不可对其等闲视之,他虽奉李帅为主,却是同床异梦,并非是同心同德。
曹帅本就自成一派,非是李帅部曲,现下看来仍同李帅平起平坐之态,如今既是两雄并立,我们就要小心从事,既不得罪曹帅,还得使李帅对我更为信任才好。”
刘静逸对此却有不同见解,他冷冷地说道:“谁也不会信任咱们。他两营尽管是貌合神离之态,可不管怎样,总都是些老陕儿,还是有乡土之亲的。
而与之相比,咱们小袁营倒是一个外路人了,不管咱们如何做,终归是难得其足够信任,成不得其心腹啊!”
袁时中也是叹了口气,轻言道:“小袁营目前处境,同我原先所想很不一样啊……”
刘玉尺及时摆手阻止袁时中继续说下去,同时将目光望向的亲兵头目袁大洪,他立刻会意,领着在旁伺候的几名亲兵退了出去,将门外守卫的亲兵也喝退数丈外,严守在门前,不许任何人再靠近。
袁大洪对于屋内众人密谈之事也十分好奇,但他也清楚这等秘密不是他所能听闻,更兼职责所在,因此他站立在门前台阶之下,警惕地扫视着四周,以防有人靠近。
其实,作为袁时中的亲兵头目,不用猜也知道定是在议论归顺李闯王后的事儿,近一段时间里,许多将士都在私下里议论纷纷,有人说应该投闯王,也有人说不应该投闯王。
过了许久,参与密议朱成矩、刘静逸从屋里出来,各自离去,只有刘玉尺仍被袁时中留在屋内,未曾离开。
“玉尺,昨日你说的那位客人,可有何话说?”
刘玉尺起身来到他的身边坐下,轻声说道:“刘爷倒是豪爽,他言‘若将军愿意受抚,至少是个总兵,自领一军,归永宁伯直管,不用受旁人的颐指气使’。”
“你觉得此人可信吗?”
“我验过了。除了‘永宁伯’印信,还有怀庆府官印,以及卫怀兵备道的大印,当是做不得假。且这位刘爷还带来汝宁刘洪起、许州韩甲第、裕州李好、襄城刘炫等人的书信,都愿以命作保。”
“哼。刘洪起几人,不过宵小之辈,有何德何能,可以保得?”
袁时中虽然看不上刘洪起、李好等人,但对于刘金海已是没有任何怀疑,只听他接着又问:“玉尺,你说这位‘永宁伯’,咱能信他吗?”
“将军,玉尺与这位‘永宁伯’虽素未谋面,然其事迹,却早已如雷贯耳。”
刘玉尺取过茶壶给袁时中斟上茶水,接着说道:“将军也知,丁启睿虽贵为督师,却对左良玉这厮无能为力;而傅宗龙与汪乔年也全因麾下贺人龙等,弃主先逃,而殒命闯王之手。
可这位‘永宁伯’却不然,其虽无督师之名,可麾下数万精悍将士,曾于开封击败如日中天的闯王,更在辽东击败建奴,因功封伯,足见其功,实百余年来仅有啊!”
“我等已投闯王麾下,且闯王对我小袁营也算不薄,现在言此,是否为之过早?”
“将军,正所谓‘狡兔三窟’,当谋万世,而非计一时,万不可将鸡蛋都放在一个篮子里啊。”
刘玉尺接着道:“‘永宁伯’那里是咱的一个选择,刘爷这条线不可断。还有唐铉那里,玉尺也埋了一条线。”
“哦?”
“玉尺,今日同唐铉也有密议,算是为将军多留一条出路。”
他最后又叮嘱道:“此事机密,切不可言于旁人,将军亦当作不知,一旦为闯王知悉,但可推在玉尺一人身上即可。”
“这……如何使得?”
“将军,此事干系我小袁营数万将士性命,切不可犯了糊涂,玉尺之性命,微不足道,将军才是我小袁营之希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