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请你明日即往闯营,亲自见牛、宋二人,请他们审阅这一份文稿,若其无异议,便要命刻字匠连夜刊刻出来,印成小本本儿,分发给小袁营众将士背熟。”
“真要刊刻?”
“当然……真的!”
“牛、宋二人定要禀报闯王,闯王不会阻止么?”
“替他宣扬,怎会阻止。”
“如此……闯王就能信过我了嚒?”
“恐怕还得再杀几个人……”
“杀什么人?”
“自然是咱小袁营的弟兄,若是头目,那就更好啦。”
“什么?”
小袁营中军大帐内,主将袁时中满面不可思议的神情:“玉尺,你是疯了吗?怎能劝我去杀咱自己的弟兄?”
“将军,若想真正化除闯王对我之猜疑,把将军视若心腹,非得杀几颗人头下来不可啊……当然,除此之外,最好再责打一些人等,而且必须得真打才行,打得越狠越好!”
袁时中的脸色忽然变得沉重起来,似乎有些许恼怒,他默思不语,仿佛在强压着心中的不解与怒意。
刘玉尺打量着他的神色变化,一下就猜透了他的心思,微微一笑,正待出言解劝之际,却见一个亲兵进来禀报:“夫人传话过来,说是已备下酒菜,等候将爷过去叙话。”
袁时中闻言一愣,他还没来得及表态,就听刘玉尺已代他吩咐道:“你速去回禀夫人,就说咱们将爷才与军师议事完毕,马上就到夫人帐中赴宴。”
那亲兵才领命退出,袁时中就出言抱怨起来:“玉尺,你怎如此性急,这就代我答应下来了呢?”
刘玉尺不急不缓地回道:“自夫人同将军成亲以来,很少如此殷勤体贴,而今更备了酒肴等待,断不可拂了她的美意。
玉尺,因怕将军犹豫,就赶快代将军应了下来。”
袁时中一脸苦笑地说道:“唉,我本已应了金姨奶奶,今晚宿在她的帐内,这可教我如何交待。”
刘玉尺说:“玉尺何尝不懂将军心思,可今时不同于往日,将军不可自误大事啊!”
袁时中不解地问他道:“怎会误大事呢?”
刘玉尺的神色十分郑重地开口说道:“小袁营能否伺机遁走,完全决于将军能否获得闯王欢心,今晚所议之事,皆是为此。
值此紧迫之时,将军必要陪在夫人身边,使她能坚信将军已死心塌地追随闯王,如此一来,夫人必会在高夫人跟前有所流露。”
刘玉尺顿了顿,又道:“刚才的话还未曾说完,请将军再多听我唠叨几句,不敢多耽搁将军时间。”
袁时中也知刘玉尺所言很有道理,当下说道:“你快些说吧。”
“今日,王世杰酒后失言,被闯王砍了脑袋,营中将士们颇多不平。从明日起,要抓几个口出怨言者,不管他是头目或士兵,尽皆斩首示众,再过三天,还要多纠出几个来。
另外,将军还要重责一些人,借着他们的项上人头和身之血肉,好向闯王表将军誓死追随的忠贞之心。”
袁时中闻言不由自主地犹豫了起来:“这种事,我怎做得……”
刘玉尺连忙拦住他的话头,语气颇为阴森地接着说道:“情势紧迫啊,将军。切不可再存妇人之仁,以免误了大事啊!
俗话说‘一将功成万骨枯’,我此前也以为只有战场上,才好死人如麻,不过近来……我也想得明白许多,除了战场之外,也不免会常常死人,关键之处就在是否死得有价值。
老子也说过‘圣人不仁,以百姓为刍狗’,这圣人把百姓当做刍狗,他还是圣人,所以呀……该杀自己人的时候,就得狠下心来,不能再讲究妇人之仁啦。
为着小袁营三万将士的未来,还真得狠下心杀些自己人,甚至是杀自己身边的近人,尤其是那些看上去忠心耿耿的有功之人。”
他最后更是恶狠狠说道:“欲成大事,必要心狠手辣,果断决绝,切不可优柔寡断,妇人之仁啊!”
“你替我斟酌办吧。”
袁时中满脸皆是无奈之色,他黯然地点了点头,叹着气继续说道:“说句实在话,王世杰虽酒后失言,可罪不至死啊。他今蒙冤被斩,我心中直到现在仍旧十分难过……”
刘玉尺面色一沉,十分坚毅地虽说道:“将军对我等仁慈,玉尺心中自然清楚。不过,今日情势危急,还望将军能暂作隐忍,待我小袁营脱离闯王之后,再慢慢寻他算这笔账就是了。”
他见袁时中默默点头,便知其已默许之,不由又接言道:“过会儿,将军去到夫人房中,倘若她提及此事,你不但要谈笑自若,还得说闯王杀得很是,就算闯王不斩了王世杰,将军也不会留他……”
“这个……怕我很难出口……”
“将军,你至少不能在夫人跟前露出心中的不平……想当初,汉光武帝的亲哥哥被更始斩杀,光武帝驰回宛城,深自引过,从此闭口不言昆阳之功,亦不敢替哥哥服丧,其饮食言笑,一如平常。
更始帝这才没有将他也斩杀,反而拜他为破虏大将军,封武信侯,更放之去河北平乱,才成就一番帝业。
而今,王世杰只不过是你的部下,并非真正的亲兄弟,就算他再忠诚、再能干,将军为之被杀感到难过,却也不必过于伤悲,毕竟我小袁营三万将士安危,可全系于将军一身啊!”
袁时中听了刘玉尺的话后,一阵默然,许久后才缓缓起身,他离开军帐在亲兵护卫中往慧梅住处走去。
…………
自从受了闯王的教诲后,慧梅开始为着闯王的大业着想起来,尤其是在今天下午,从自己亲随邵时信口中听说王世杰被斩一事,便与吕二婶商量,准备下几样可口荤素菜肴,再配上美酒,准备为袁时中解闷,也想着趁机规劝他往后应严厉管束部下将士,一心追随闯王打天下。
本来,新嫁娘都十分注重自己的妆容,生怕会惹得夫君不喜,从此而冷落了自己,可慧梅却偏偏是那种“不爱红状爱武装”的主,且由于心中对张鼐的念念不忘,使得她更加对以梳妆来讨好袁时中之事,十分的厌恶。
所以,他从来不注重自己的妆容,且总是一身戎衣打扮,腰间始终挂着三尺宝剑,如此虽尽显其飒爽英姿,但却无本分新嫁娘的娇羞与妩媚可言。
这也正是袁时中在新婚燕尔之际,仍不忘妾室金姨奶奶,总是找借口理由往她屋里去的原罪!
可是今晚却有不同,慧梅卸下宝剑,脱去箭袖戎装,换上了一身桃红绣花短祆,下穿葱绿百褶裙,脚穿大红绣鞋,薄施脂粉,淡描蛾眉,玉簪云鬟,香散雾鬓。
这可是慧梅只在逢年过节时,才有的梳妆打扮!
此刻,他正对着一把新打磨的铜镜,照看着自己的样貌,看着镜中清秀娇美的身影,她的心情也是十分愉悦。
吕二婶这时就站在她身后,从镜中看着慧梅,忍不住低声赞道:“姑娘,你今晚这身打扮可真美,待会儿姑爷瞧见。一定喜欢的不得了!”
慧梅回过头来,佯装嗔怪道:“二婶,你也来取笑我!”
李慧梅在小袁营的地位和身份都十分特殊,她是袁时中的正房夫人,更是闯王与夫人高桂英心爱的养女,在与袁时中成亲之时,闯王特别挑选了高夫人身边二百名健妇,还在行辕标营中挑选了二百名忠勇精悍的男兵,如果加上额外管炊事、管辎重、管骡马的杂夫,合计起来都有五百人之众了。
他们都驻扎在夫人慧梅的军帐周围,也有自己独立的“口令”,虽驻在小袁营中,却又独立存在,以至于大家都将其称呼为“小闯营”,好与小袁营相区别开来。
小闯营驻地的外圈前后左右都是男兵军帐,几个入口处也都有男兵负责警戒,其内是一座座马厩,而里圈才是那二百健妇营女兵们的军帐,环绕在一顶大帐篷周围,这里便是袁时中夫人李慧梅的香帐所在。
今晚,袁时中的亲兵们与往日一般,只能走进外圈,一到女兵帐篷前就被截住,不许再向前进入,袁时中对此虽也觉得十分不妥,但却又偏偏无可奈何。
香帐内,看着慧梅温柔轻盈的动作,举手投足间有意无意的眼波,以及嘴角静静儿绽出的甜甜浅笑,鬓发拂动,云髻上首饰银铃摇响,红烛高照下,红袄和绣被似有微香散出,这一切都使袁时中心神飘荡,未饮先醉。
袁时中举起酒杯,笑视慧梅,道了声:“请!”
慧梅嫣然一笑,轻举杯,浅入唇,略尝了一小口,却用明亮而多情的眼睛直望着袁时中将满满一盅酒,一饮而尽。
袁时中饮罢,不由笑问:“夫人,今晚怎个想起来邀我共饮?咱俩成亲以来,这可还是头一遭呀!”
慧梅浅笑道:“我听说你今日心中不快,才叫吕二婶帮衬着,我亲自下厨为你备了几样小菜,两壶黄酒,想着帮官人解解心中苦闷。”
袁时中却故意问她:“我心中有何不快?”
慧梅仍旧浅笑着回道:“你还要瞒我?王世杰的事,我已听说了,他是你老营中的头目,又是世奎兄弟的亲弟弟,就连你也受此牵连,被闯王责备,弄得心中不快。不是么?”
袁时中自顾自地又饮了一满杯的酒,神情坦然地笑着道:“嗨。咱俩夫妻一场,每夜同床共枕,本该是心连着心,在枕上无话不谈。可我未曾想到,你到如今竟还不明白我这个人!”
他夹起一口炒肉片送入嘴里,又喝下一杯酒,才十分诚恳地接着说道:“我对闯王是真心拥戴,本就想着追随闯王,建功立业,若不然也不会千里来投。
然可恨的是,我部下竟有人同我不是一样想法,他们留恋着以前无拘无束的草寇生活,酒后发出怨言,这是对闯王的大不敬。
王世杰虽是世奎兄弟的亲弟弟,可他酒后辱骂闯王,其罪该死,不斩几人又如何压得住这股子邪气呢?闯王今日动了真怒,我今后的事儿也就好办多了。
打从明儿起,我就要通令全营‘凡敢对大元帅和老府口出怨言者,轻则棒打,重则砍头,我对辱骂闯王之人,决不姑息。就算他是我老子,那也不行!
哼。我不还信有谁的野性子,是我袁时中驯不熟的……”
慧梅见丈夫对闯王是真的一片赤胆忠心,内心中十分感动,不由便涌出一丝泪花,心里想着:“唉,他能对闯王如此,真不枉我嫁给了他!”
她不自觉地用筷子夹了一段焦炸八块的鸡大腿,又轻轻沾了点椒麻盐,送到丈夫面前的醋水碟子里,微带哽咽地对他说道:“你倘若肯这样,闯王爷定会高兴。”
夫妻二人在香帐内边吃边谈,气氛愈发融洽起来,慧梅频频替袁时中斟酒,心中也在不断暗自抱歉着,自己以前不该对丈夫过于冷淡。
袁时中又吃了一阵酒后,便从怀中掏出刘玉尺所拟就的那份文稿,他递到慧梅面前说道:“你在闯王老营读过书,识文断字。看看这篇稿子可还行?”
慧梅一时不知袁时中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心中不免感到奇怪,她将文稿接在手中,从头到尾仔细看了一遍,不禁叫道:“我的天啊,这唱词儿真好!是你编的嚒?”
“是我命刘军师起的稿子,我又帮他推敲推敲。你看可还行么?”
“写得真好!”
袁时中对慧梅的反应十分满意,他说道:“只要你说不错,那就一定不会错。明日一早,我就去找牛先生和宋军师,再请他们二位过过目。倘他二位高人也认可,我就下令咱们小袁营中的刻字匠,火速刻版。”
慧梅满面惊疑地问他:“你要印出来张贴嚒?”
袁时中笑着答道:“何止张贴!我还要下令,小袁营的三万将士每日念诵三遍,都得背得滚瓜烂熟才行,要时刻牢记不忘一个字儿。
我要小袁营全体将士自今往后,心中只有一个人,那就是‘闯王’,心中只有一件事,就是‘保闯王,打天下’!”
望着袁时中,慧梅的眼中满是爱意,她未曾想到自己的丈夫竟如此拥戴和忠于闯王,心中的感动之情溢于言表,二人推杯换盏,气氛也显得暧昧了起来。
吃喝完毕,酒菜撤去,一番洗漱后,慧梅俯身打开了绣被,醉人的薰香立时便散发出来。
忽然之间,袁时中只觉脑血上涌,浑身上下都燥热难耐,七手八脚退去衣衫,一口吹灭了蜡烛,将娇羞可人的慧梅搂到了怀里。
若在往日,慧梅都会推他一下,接着低下头去,再没有了别的反应,而今晚的她却一反常态,紧紧偎依在袁时中怀里,将半边脸颊轻贴在他胸前,倾听着那一声声心跳。
袁时中狂热地亲吻着慧梅粉嫩的脸颊和脖颈,小声问着:“倘若我日后离开老府,到处去打仗,你可愿永远随在我身畔么?”
慧梅娇羞地说道:“夫妻本该双栖双飞,你这话何必问我?”
“我把你当成了心尖肉,怕你有时会不肯随在我身畔……”
“瞎说!你为闯王打江山,纵然走到天涯海角,出生入死,我都会同你一道,永远守在你身旁!”
袁时中叹息了一声,又在慧梅粉嫩如玉的脸颊上轻吻了一下,慧梅悄声道:“啊……先让我取掉首饰……这小银铃一动就响……啊……”
慧梅轻轻推开袁时中,挣扎着取掉了首饰,便被袁时中再次拥入怀中,轻抚着她的香肩悄声说道:“我今晚才知你是真心爱我!”
慧梅闻言一愣,一张白嫩的俏脸瞬间变成粉红颜色,情绪略显紧张地说道:“官人,你莫搂我,且听我一句体己话……体己话……”
袁时中闻言心里一阵疑惑,他担心是否老府中有人说了他的坏话,或是有人要陷害于他,情绪瞬间也紧张起来,忙催促她快点说出来。
慧梅却是不疑有他,轻轻搂住袁时中的脖子,粉红色的嘴唇凑近他耳边,略显娇羞地用细弱蚊蝇之声轻轻说道:“我……我……我有……有喜啦!”
袁时中猛地坐了起来,一把将慧梅紧紧抱在怀中,万分快活地小声问她:“真的?真的嚒?这……是真的嘛?”
“莫嚷……你莫嚷……近处有女兵巡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