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一四章 天真
    林聿修又说到了时间。

    他在劝说年轻气盛的小皇帝有耐心一些。

    叶倾怀明白他的意思。

    可她并不是因为急于成就功名,所以才好高骛远地早早将此事提上议程。

    或许是因为从小女扮男装在宫中长大,叶倾怀有着不同于常人的隐忍和沉稳,连曾经教她围棋的老师都说她的棋路不像少年人那般锋芒毕露,总要想得周全才肯落子。

    叶倾怀忖了一会儿,决定将此事对林聿修和盘托出。

    “朕急着建立都察院,其实并不仅仅是因为变法所需,还有顾海望的原因。”

    “顾海望?”

    “顾海望在允州战败被俘时,被北狄从他的幕府中缴获了两百万两银票。这件事已在北狄传开,想必很快也会传到京中。”

    林聿修愣怔了片刻没有言语,显然也被这个巨大的数额震惊到了。

    “朕一直以治伤的名义将顾海望留在宫中,其实是因为没有合适的地方审判他。按照如今的规制,他这个案子应当由刑部主审,兵部协理,但是这两部中多是顾党,若是交给他们审理,只怕会不了了之,难以定罪。御史台如今虽是李文清主事,但御史台并没有断案的职能。所以他这个案子朕一直在拖着,是希望他能够得到应有的审判。”

    “但你也知道,关于顾海望留在宫中的事情,顾世海在朝上一直频频对朕施压,如今是快拖不下去了。所以朕才急着成立都察院,也是为了有地方可以审理他的案子。”

    林聿修微微蹙起了眉头,道:“前线战败被俘这件事本身,刑律上并没有明确的处罚规定。若是按照贻误战机定罪,从重判处,也就是降职三级到三品官员。主要还是要看军法如何处置。”

    叶倾怀点了点头:“确实,但是军法更惩治不了他。”

    军法的处置权在统帅手里,此次大军的统帅先是顾海望再是何青长,有一万种理由为他开脱,根本不会治他的罪。

    叶倾怀的目光移到了手里的茶碗上,神色有些凝重,道:“朕怀疑这两百万两银子有可能并不是北狄从军中缴获的,而是顾海望主动送给北狄的。顾海望可能用这些钱和北狄达成了某种协议,但是北狄后来并没有遵守约定。”

    林聿修面上闪过一丝惊色,他沉默了片刻,看着皇帝道:“陛下,这是非常严重的指控。”

    他话中有警醒的预期。毕竟,若是此事坐实,便是和当年北都王通敌一样的叛国大案,株连九族都是轻的,整个军队和朝廷都可能会受到牵连,被从上到下清洗一遍。

    “朕知道你在想什么。朕确实是想铲除顾党,将权力收回手中。朕也确实需要一个契机来立威,为新政和变法铺路。但朕不会因为这个,就无中生有地冤枉贤良。有些事可以做,有些事不能做。朕这样说,是因为顾海望他确有嫌疑,只是朕没有确凿的证据。”

    叶倾怀的话似乎让林聿修有些意外,他盯着叶倾怀看了片刻,似乎在判断她说的是托辞还是真心话。

    皇帝的脸上有一种毋庸置疑的认真和正直。

    一种他很熟悉的神色。

    林聿修不禁莞尔。

    尽管他已经垂下头来遮掩这抹笑意,却还是被叶倾怀发现了。

    “林卿笑什么?”她并不恼怒,只是有点好奇,是什么事让林聿修这个一贯冷眉冷眼的人笑起来。

    林聿修也察觉到了不妥,立即正了颜色,头垂得更低了,对叶倾怀行了个半礼,道:“微臣失仪了,请陛下恕罪。”

    “无碍。林卿可是觉得朕要与虎狼争权,却还固执坚守道义,是想得天真了?”

    林聿修摇了摇头:“微臣只是突然觉得,陛下果然是曾经受教于陆师兄的,无论言辞还是神色都深得师兄真传。”

    叶倾怀许久不曾听人提起陆宴尘,不禁怔了一下。

    林聿修说的没有错。虽说从幼时在乾西宫中和兄弟们一起读书开始,她曾经有过许多位先生,但那些先生大多只是教她认字背书和数理常识,并未将她当作皇位继承人来培养过。真正影响过她的三观和治国理念的,除了幼时教导她的敬敏太后,便是陆宴尘了。

    “他是岁和朝唯一的一位帝师,朕受他言传身教三年,自有相像之处。你与他同出自王立松门下,难道与他理念不同吗?”

    “祭酒常教导我们,要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在这个理念上我们并没有不同。我与陆师兄不同之处在于行事风格。”

    “陛下正殿中挂着的那副‘唯心不易’,是陆师兄题的字吧?这就是他的行事准则。陛下刚刚问臣,坚守底线算不算天真。那臣要答陛下,是天真。”林聿修停顿了一下,随即一字一字掷地有声道,“但却是让人敬佩的天真。如果可以,微臣希望陛下可以永远保持这样的天真。”

    叶倾怀饶有兴趣地打量起林聿修来,半晌,问道:“若是不可以呢?”

    林聿修神色微微一滞,便立即恢复了平常,答道:“那陛下还有微臣这样的臣子,可以为陛下分忧,不需要陛下亲力亲为。陛下只需要告诉微臣,您想怎么处置顾海望的案子。”

    话题终于又回到了顾海望身上。

    但此刻叶倾怀却并不急着处理顾海望的事情了。

    她若有所思地看着林聿修,突然对他这个人产生了兴趣。

    林聿修虽没有挑明,但叶倾怀听出了他话中的意思。

    他希望皇帝保持天真和干净,至于那些上不得台面的事情,他可以替皇帝去做,那些质疑和谩骂,他也可以替皇帝背着。

    叶倾怀突然意识到,她钦点的这个状元郎好像总是喜欢冲锋陷阵,把自己置于危险的境地。

    无论是在承天门外击鼓的时候,还是审理杜荆换囚案的时候,他都是一马当先冲在众人前面。后来仓场起火,他又向叶倾怀申请主理仓场的案子,要一查到底,丝毫不顾忌会因此得罪多少人。甚至在向叶倾怀进言取消万圣节朝贡的时候,也完全没有为自己考虑过退路。

    叶倾怀曾经以为是因为他年轻气盛自恃才高,所以一踏入朝廷就这么不知深浅地锋芒毕露,不在乎树敌无数。为此叶倾怀还多次提点过他,希望他爱惜自己的性命和名声。

    但相处日久,叶倾怀发现,林聿修身上并没有普通年轻人志得意满后的那种无知无畏。相反,他对人性看得十分通透,对人情世故很是熟稔,行事作风也并不鲁莽。

    所以,叶倾怀得出了一个结论。

    林聿修屡屡将自己置于风口浪尖的危险之地,都是他有意为之,他根本不把自己的命当一回事。

    “你父亲已过世多年,家中还有别的妻儿老小吗?”叶倾怀突然问道。

    林聿修怔了一下,不知道皇帝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个。

    他垂下了眼,神色有些黯淡:“先父过世后,林府便散了,家母和舍妹也先后病逝。林家如今只剩微臣一人。至于妻儿……尚未婚娶。”

    叶倾怀眼中泛起了一些同情之色,她蹙了蹙眉,问道:“所以,因为你是孑然一身,就总赶着要去送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