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倾怀下了朝径直去了文轩殿。
今日朝上她宣布过后,陆宴尘便不再是文轩殿的主人了。
她与陆宴尘做了两年师生,泰半时光都是在这座文轩殿中度过,以至于每次她走进这座文轩殿,心中都会升腾起几许暖意和怀恋。
“陛下,当真要收拾吗?”跟在身后的李保全又向她确认了一次。
叶倾怀轻轻叹了口气,道:“收拾吧。先生已辞去帝师一职,留在这里只会惹人口舌。”
李保全应了声,开始吩咐着手下的小太监们收拾起陆宴尘的东西。
叶倾怀坐在案边,看着他们收拾他常用的砚台和镇纸,他带入宫中的书册和手札,突然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陆宴尘的离开。
这些笔墨纸砚中,都是她受教于他的痕迹,点点滴滴,潜藏着她或深或浅的心意。
正午的阳光洒在门外,院中安静祥和,叶倾怀感觉自己的心也平静了下来。
她想起无数个陆宴尘给她授课的午后,很多时候,他们只是安静地坐在一间屋里,在各自的案边做着各自的事,没有只言片语。
每每那时,叶倾怀就在心中想着,这样的日子要是能一直持续下去就好了。
可从今日以后,陆宴尘便不会再出现在这间屋里。
他不再是她的先生了。
“陛下,楚定国将军求见。”李保全的声音将叶倾怀的思绪唤了回来。
“这么急?都追到这里来了。”叶倾怀说着,坐直了身子,吩咐道,“让他进来吧。”
楚定国一见到叶倾怀就跪了下来,道:“陛下,末将有负圣恩。杜正恩让刑部带走了。”
叶倾怀心中一顿,问道:“怎么回事?”
楚定国有些惭愧地低下了头,道:“那日李公公宣了旨后,末将就将杜正恩拿了下来。但他一口咬定不认识兰妃娘娘,说以为是混入宫中的奸细,冒顶了厨娘的身份,右衙卫例行审问,因她拒不配合,所以在审问中误杀了。”
“末将见他信口雌黄,就吓唬了他两下,结果他……”楚定国气得有些脸红,道,“他说末将滥用私刑,要向刑部提起诉状,请求公平审问。末将把他关得好好的,除了送饭的没人进出,也不知他从哪里传出去了消息,今日一早,刑部就来人拿着公文把他带走了。”
叶倾怀皱了皱眉头,问道:“你怎么吓唬他的?”
“我……我就踢了他两脚。”
“能看得出来伤吗?”叶倾怀追问道。
“末将没用多大力气,但是约莫会有些淤青吧。”楚定国忖道。
叶倾怀皱了皱眉头,扶额道:“这就是了。”
她轻轻叹了口气,闭上了眼。
“陛下,末将对天起誓,绝对没有打伤他,更谈不上私刑。他对兰妃那样,那样才算是私刑!”
叶倾怀抬起眼,平静地看着他,问道:“朕问你,兰妃是在哪里受刑的?”
楚定国似乎没想明白叶倾怀为何如此问,他怔了一下,答道:“慎刑司。”
“你又是在哪里‘吓唬’他的?”叶倾怀加重了“吓唬”二字。
“右衙府司……”说到这里,他似乎想到了什么,声音低了下去。
“右衙卫只有羁押权,没有刑讯权。但是慎刑司有。人只要是在慎刑司里受了刑,怎么说都能说得通。但是在你右衙府司里,”叶倾怀话锋一转,神色变得锐利如刀,她坐起身,贴近了楚定国,直视着他道,“就算他少了一缕头发都可以告你滥用私刑。你能做的只有问话,他若是不答,你什么都做不了。”
说完,她又靠回了椅背上,眼中的锐利也在一瞬间消散了。
“刑部若是下了狠心,你现在已经在刑部的大牢里了。”
楚定国这才恍然大悟,抱拳道:“是末将鲁莽,请陛下责罚!”
叶倾怀看着他,缓缓摇了摇头,道:“不怪你,是朕太勉强你了。”
她现在不得不认可顾世海评价楚定国的那句话:勇武有加,但不是当将军的料。
可眼下除了楚定国,她还有谁可信,有谁可用呢?
叶倾怀在脑海中盘算了起来。
两人之间沉默了一会儿,楚定国犹豫道:“陛下,末将有一事不解。”
“你说。”
“陛下为何要让末将去祭拜徐亮?他趋炎附势,欺软怕硬,还对陛下挥刀相向,他这种恶人死不足惜,有什么好祭拜的?”楚定国说到后来,语气中难言气愤。
叶倾怀本来被他这一波操作气得不想说话,但抬头看到他那张耿直而方正的脸,还有那炯炯有神毫无闪避的率直目光,她突然又觉得不气了。
在如今的朝廷中,能有这样一颗恩怨分明嫉恶如仇的赤子之心,反倒是难能可贵了。
“你虽然不满,但你还是去了。”叶倾怀道。
楚定国没有说话。
叶倾怀又问道:“你去祭拜他的时候,没有碰到什么人吗?”
“末将碰到了右衙卫的侍卫,他们好像是尾随着末将去的,以为末将要做什么坏事。”
“然后呢?”
“他们没想到末将是去祭拜徐亮的,都很吃惊,于是行了几个礼拜祭了一下,和末将聊了一会儿便一起回去了。”
叶倾怀点了点头,道:“是朕让人引他们去的。”
楚定国震惊得睁大了眼睛,良久,他才不可置信地问道:“为何?难道陛下觉得徐亮那样的恶人也值得祭拜吗?”
“当然不是。他带人宫变,颠倒黑白,杀朕的人,还骂朕糊涂,朕恨不得让他挫骨扬灰。”叶倾怀眼中闪过寒意,但很快就平复了下来,“朕需要的不是你去祭拜他,而是让右衙卫的侍卫看到你去祭拜他。这样,右衙卫才会觉得你这个从天而降的新统领不是他们的敌人。这样,你才能在右衙卫里站稳脚跟。”
楚定国看着叶倾怀,眼中仍是惊诧。
叶倾怀看得出来,他并没有认可这种行为。
“楚定国,朕问你,你总说他们是恶人,那你跟着朕,是为了做好人吗?”
楚定国点了点头。
“那朕告诉你,做好人,只靠一腔热血是远远不够的。在这个世上,做恶人,需要凶狠狡猾。做好人,需要比恶人更凶狠、更狡猾。”
说完,叶倾怀对楚定国露出了一个温和的笑。
她笑起来很好看,但那双眼却比古老的夜空更加深邃,看不到底。
楚定国突然觉得,皇帝可能远不止十六岁。
说六十岁他都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