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四、琴非琴,画非画
    不是吧君子也防匠作七十四、琴非琴,画非画他脸色好像毫不意外,只是取下毡帽,盖在前胸,回过头来。

    “李公找你何事?”

    元怀民发现,欧阳戎没有质问他此前为何不说,而是露出洗耳恭听的认真姿态。

    “在下此前隐瞒,良翰兄不恼?”他好奇问。

    “恼。”欧阳戎点点头,表情不变:

    “当然恼,我现在就想把冬梅牵进来,狠狠踹你屁股,怀民兄满意了?”

    元怀民缩了缩脑袋:“冬梅本性良善,良翰兄万万不能带坏它。”

    欧阳戎嘴角抽了下,不说话,默默目视元怀民。

    后者见状,收敛赔笑,表情严肃了起来,回答道:

    “我此前确实与李公、王俊之不熟,只与杜书清某位族兄交好,年轻时曾一起鲜衣怒马过,李正炎等人到江州后,是杜书清主动前来找我叙旧。

    “直到有一日夜,在下解衣欲睡,杜书清忽带一人上门,说是介绍朋友认识,久仰吾之才名。

    “此人正是李正炎、李公。

    “良翰兄知我性子,只喜琵琶诗画,不谈国事,这种贬谪名人还是敬而远之为好,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想推拒谢客,可却没料到,他竟取出一物来。”

    “何物?”

    “画。”元怀民目露追忆:“一副熟悉的画,旧人的画。”

    “谁的画?”

    “良翰兄可还记得,我帮你在油纸伞上绘过的那副簪花仕女图。”

    “记得。”

    欧阳戎微微颔首,记忆力极好:

    “伱后来说,此画艺是你年轻那会儿,在长安,某次破庙酒醒时认识的、绘壁画的古怪老道所教。

    “现在从这老道长的画技看,很可能是二圣临朝时,那位昙花一现的吴姓画圣。”

    元怀民闻言,叹气。

    没再说话。

    欧阳戎反应过来,眉梢微皱,追问:

    “所以李正炎所取画卷,是老道长亲笔画的簪花仕女图?还是什么佛道之画?”

    “都不是。”

    元怀民摇摇头,感慨道:

    “是一副桃花源图。

    “良翰兄,我此前只见过吴先生画过佛像,陪他游历过长安、洛阳千百座寺庙,本以为吴先生只对佛道之画感兴趣,未想到,他竟会画一副桃花源图出来。

    “而此画,又不知为何,在李正炎手里。”

    “桃花源图?”

    欧阳戎聚眉,寻思了会儿,奇问:“后来呢,他为何携画寻你?”

    元怀民摇头,表情同样困惑:

    “他有些奇怪问题,向我询问某位东晋名士的辞赋与游记,问我是否知道这些孤篇。”

    欧阳戎顿时警惕,不动声色问:“哪位东晋名士?”

    “说起来,良翰兄应该是认识的。”

    元怀民直接坦白:

    “陶潜,字渊明。”

    “哦。”

    欧阳戎轻轻笑了下:“这个是挺熟。”

    他状似随意问:

    “不过江州文士,没有对他不熟的。只是没有想到李公也喜欢陶渊明的文章,倒是稀罕,嗯,他是向你打听过哪些辞赋?”

    元怀民也不隐瞒:

    “一篇叫归去来兮辞的辞赋,一篇叫桃花源记的游记。”

    他回忆了下,点点头道:

    “主要是陶渊明乃几百年前的隐士,后期归隐,大多数文赋遗失不见,存留在世的不多。

    “就算有,也是被南北的高门大族、文华之家珍藏,我也不知,这位李公为何突然对这两篇孤僻之作感兴趣。”

    没察觉到面前毡帽青年的表情微动,元怀民继续沮丧自语:

    “我当时还以为这位李公是有归隐之心,才对陶潜这种知名隐士的文章感兴趣。”

    欧阳戎点头:“那现在呢,还这么认为吗。”

    元怀民苦笑,叹息一声,南望窗外的桂州方向:

    “自然是愈发困惑了。

    “这也是今日和良翰坦白的原因,其中蹊跷,我有些怕,思虑许久,还是和良翰报备为好。”

    欧阳戎看了看他,微微颔首,先是问:

    “不过我有一事不解,陶渊明乃浔阳名人,了解他的浔阳名士这么多,为何李公独独来找怀民兄,还是深夜暗访。”

    元怀民挠头:

    “应该是有人和他说过些什么,才特意找来,也确实没有找错。

    “我的确通晓这两首孤篇中的一篇,当时没有多想,告诉了他们。”

    欧阳戎立即问:“哪一篇?”

    “是那篇叫桃花源记的游记。”

    元怀民微抬下巴,表情有点小骄傲道:

    “我们元氏虽然没落,但毕竟祖上阔过,从北魏到乾周,三、四百年,家中秘藏不少文华孤本,陶渊明的文章也有收录,桃花源记就是其中一篇,记得,还曾是我祖父最爱,收录高阁。

    “乃我元氏珍宝,浏览过的外人不超过一手之数。”

    他自衿自夸之际,门口处,正怀抱琴盒站立的燕六郎,低头看了看琴盒。

    刚刚盒身似有微微颤动,宛若蜻蜓扇翅,

    此动静转瞬即逝。

    琴盒此刻纹丝不动,守在门口的燕六郎继续目不斜视。

    屋内,欧阳戎松垮肩头,原本紧绷的身子松弛了点:

    “原来如此。不愧是原北魏拓跋氏,家底丰厚。”

    他赞道。

    元怀民不好意思道:“良翰兄过誉了。”

    然而下一瞬间,他却见到,欧阳戎面色自若念道:

    “陶渊明的桃花源记,嗯,是不是……晋太元中,武陵人捕鱼为业,缘溪行……那一篇?”

    元怀民先是愣了下。

    屋内气氛寂静。

    这位元氏后裔瞠目结舌:

    “良翰兄怎么知道的?此乃遗世孤篇,良翰兄听何人说过!”

    听何人所说?

    哦,人教版八年级上册。

    难道和归去来兮一样我倒背如流这件事也要和你说……欧阳戎心道。

    面上如常,他摇了摇头:

    “怀民兄应该知道我曾在龙城担任县令,此乃陶渊明最后一次为官之处,留有不少古籍,偶然所得。”

    元怀民脸色狐疑:“当真?”

    “不然呢?”

    欧阳戎点头,连问几句:

    “总不会是你不小心告诉了李公,李公后又不小心告诉了我吧?”

    元怀民欲言又止。

    欧阳戎忽问:

    “怀民兄口中那位吴先生,是不是出身终南山?”

    “是来自终南山没错,当初最后一次见他,吴先生说要回山里去……”

    屋内安静下来。

    二人似是思索。

    良久后,欧阳戎率先打破沉默:

    “那今日被通缉,王俊之却不跑路,第一时间找你,又是所求何事?”

    元怀民沉默了下,答:

    “此前将我引荐菊华诗社,认识了小公主殿下,有了些交情,他最近追问我,关于陶渊明其它孤篇辞赋的事情,特别是那篇归去来兮辞……”

    “你怎么回答的。”

    “本就不知道,还能怎么回答?”

    元怀民苦恼道。

    欧阳戎重新站起身,走到门口,出去之前,平静问道:

    “我还有最后一问,怀民兄是怎么猜到,他离开你这里后,会去浔阳王府。”

    元怀民犹豫道:

    “从朋友情义上,我劝他跑,当心朝廷逮捕,他却闲庭散步般悠哉喝茶,用手帕擦手,还对我说,今日是个好日子,何跑之有。”

    语气颇为无奈:

    “他说要去做一件重要的事,他来到浔阳城,就是在等今日……

    “还许诺我说,要不了多久,我这江州司马的职务,便会拥有实打实的权力,再以后,元氏也不再是京兆小族,我元怀民之名,定能上族谱前列。”

    “那么怀民兄心动了?”

    “没有,其实……我并不在意这个的。从始至终,都只是因为朋友情谊,应帮尽帮。”

    “我懂了。”

    欧阳戎点头,重新带上毡帽,转身走出主屋门。

    门外等待的燕六郎跟在他身后。

    就在二人即将走出院门前,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呼喊:

    “良翰兄。”

    “嗯?”欧阳戎微微顿步。

    “在下愚昧,对国事迟钝……这次李公、杜兄在桂州做的事情,是不是会影响很多很多人,比洪州的蔡勤还要严重?”

    欧阳戎点头:“会死些人。”

    “咱们江州是不是也首当其冲?”

    “嗯。”

    元怀民沉默了会儿,认真道:

    “我担心无意中办了坏事……

    “良翰能不能将我今日告知之事,上报朝廷,不过能否不提我名字,找个由头,主要上报那古怪的画与游记。”

    欧阳戎笑问:“怀民兄胆子这么小?”

    元怀民感慨:“还是良翰兄懂我。”

    “也行。”

    欧阳戎回过头,深深看了元怀民一眼,倏忽道:

    “怀民兄的名字没有取错,取得还挺好,人如其名,说起来,还挺适合上族谱。”

    元怀民拉着一张苦瓜脸,摆摆手:

    “良翰兄还是饶了我吧,勿开玩笑。”

    顿了顿,他指向燕六郎手里的琴盒:

    “忽有雅兴,可否留下出,借我弹奏。”

    欧阳戎头不回道:

    “下次吧,此琴,我今日有用。”

    离开元怀民的院子,欧阳戎收敛笑意,一路沉默,登上马车。

    “明府,咱们现在去哪?”

    捧着琴盒的燕六郎问道。

    “浔阳王府。”

    欧阳戎坐在马车内,闭目思索,答了一句。

    燕六郎本要应声,旋即一愣,看了眼灿烂的日头,担忧问:

    “明府,咱们大白天的,直接去,不好吧,人多眼杂。”

    欧阳戎摇摇头:“都到现在这样了,没事的,去吧,无所谓了。”

    “好。”燕六郎点头。

    欧阳戎却遽然道:

    “等等,你别一起去,我自己去。

    “六郎,你回槐叶巷候着,若是薇睐有事禀告,你要第一时间过来告诉我。”

    “明府是说秦将军那边军府有变……”

    燕六郎住嘴,用力点头:

    “是,明府。”

    马车继续行驶。

    燕六郎中途离去。

    只剩随从车夫与马车内闭目的某人。

    欧阳戎自语:

    “终南山道士……终南山最声名远扬的,是一座显世上宗,楼观道派,难道有渊源?

    “这位吴道士,与李正炎离去时随口提过的、那位说东南有王气的终南山道士,又是何关系,还是说,仅仅巧合……

    “另外,吴道士出现在二圣临朝时期,入宫作画,那时高宗还在,乾统尚在,算是大乾臣子……

    “说起来,他归隐消失的时候,好像正值高宗离世,卫后废帝,临朝称制之际。”

    他忽又记起小师妹提过的南北道派的事情,推断:

    “都说北楼观,南三清,盘踞关中的楼观道派比南方三清道派还要显赫,擅长观星望气,曾在随朝末年,扶龙离氏,遂成大乾国教。

    “而改乾为周以来,道家一直被崇佛的女皇陛下打压,楼观道派应该首当其中……

    “所以李正炎正好高举匡扶离乾的旗号,难道是得到了楼观道派暗中支持?东南有王气,也是他们透露的?”

    一念至此,欧阳戎深呼吸一口气:

    “目前已知的是,那副桃花源图,应该是失踪已久的吴道士,或他所处的一方,交给李正炎的。

    “有何用处?

    “充当见面的信物吗,可此次匡复离乾,又与三百年前北魏皇族的后裔有何联系,难道王气是指元怀民?

    “不对啊,北魏皇族都是多少年前老黄历了,除了天下佛门还念着昔日崇佛建寺的拓跋氏的好,天下士民、五姓七望早就忘光它了,正统性甚至不及卫周。

    “李正炎为何特意跑来找他,还求问元怀民家正好收录的桃花源记孤本,是何目的……求那篇归去来兮辞,我倒能理解,求桃花源记……

    “二者看样子还同等重要?可剑诀总不至于有重复两篇吧。

    “若是如此,已经从元怀民口中得到桃花源记原篇,王俊之还反复来问归去来兮辞做何?”

    一通分析后,欧阳戎逻辑暂时陷入死胡同。

    这时,他却想起,那日陪吃闭门羹的李正炎离开浔阳王府,路上李正炎好像随口提到过陶渊明,笑语自比。

    当时只道是寻常啊。

    欧阳戎揉了把脸:

    “陶渊明啊陶渊明,若是其它旧日名士也就算了,你却是曾自创寒士剑诀的传奇剑主。

    “眼下看来,李正炎他们很可能也知道这层身份,不知道是不是受高人点拨,找寻起了归去来兮辞。

    “而寻找剑诀,必然是与鼎剑相关。

    “难道说,是传说之中南北朝时遗失的那一口……寒士?”

    欧阳戎呢喃:“桃花源记吗……”

    沉默许久,他点头:

    “至于李正炎认定的江州王气是什么,观王俊之言行……已经显而易见了啊。”

    欧阳戎掀开车帘,目光投向远处修水坊,蓦然出声:

    “车再快点。”

    “是。”

    马夫连忙扬鞭,车轮滚滚驶向浔阳王府。

    卡文,抱歉晚了点……晚上应该也没法准时十二点了呜呜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