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吧君子也防匠作一百零一、吾儿也是三姓家奴大帐内,空气寂静无声。
只有手持两件信物的朱玉衡逐渐变粗的呼吸声。
“转投李正炎,再搏一波大的……”
他少顷自语,咽了咽口水。
赵如是面色慌急的看了一眼帐外夜色,回过头催促道:
“大公子带出来的一千五百兵马,大部分本就是洪州出身,随都督和公子一起投降来的,容易带回洪州城。”
压低嗓音说到这处,瘸腿汉子话语止住,眼神再次担忧的看了眼帐外。
朱玉衡反应过来,走去放下帐帘,努力保持冷静语气,吩咐了几声外面暗卫,旋即返回,匆匆拉着赵如是走往帐深处,私密帘帐后。
他嘴皮子有些干,手中紧攥阿父钟爱的翡翠玉戒指,声音沙哑问:
“真要转投……浔阳城难道不要了吗,这么好的机会,真要投,阿父何不献城……”
赵如是摇了摇头,语气惋惜:
“都督那边情况不一样,浔阳城里,人多眼杂,有碍事的女史眼线,消息瞒不住,组建前军的府兵大多来自江州本地与东南扬、淮,难以策反。
“李正炎和云梦越女这波闹得动静太大,事出紧急,都督不得已,只好带亲卫随他出奔,都督唯独关心公子这里,特令末将火速赶来通知,生怕公子延误窗口期。
“浔阳官船被烧,浔阳王府发生惨案,都督又消失不见,说不得江州城那边现在已经反应过来,最迟在明日中午,江州各县就会收到消息,女史监官肯定会携令飞速赶来,夺走大公子鱼符,大致还剩半天窗口期!
“都督的意思是,大公子先赴洪州归降,与蔡勤汇合整顿,后面再乘乱,看能不能图取江州,或是静等李正炎和都督带主力兵马来汇聚,再从长计议。
“对了,末将走前,都督嘱托时匆匆自语了句,李公灭浔阳王府满门,栽赃朝廷、卫氏,是在窃取匡复大义,可能不一定要拿下江州,可能要转而渡江,率军北上……也不知是何意思。”
赵如是语气略带疑惑。
低头沉思的朱玉衡吗,眼神不禁一动,张口欲语,可没等开口,赵如是就摇了摇头,手掌重拍了拍朱玉衡紧握玉戒、毡帽的手背,担忧道:
“快天明了,大公子速速准备,末将还有要事处理,须将都督的妾室、还有一些忠心亲卫的家眷转移走,和上次倒戈一样,大公子,咱们洪州城见!”
瘸腿汉子没有逗留太久,绕过夜巡士兵,走路有些外八字的离开了,匆忙身影消失在深沉如墨的夜色里。
从传话叮嘱朱玉衡,到忧色匆忙的离开,时间不超过一刻钟,
来也匆匆,去也匆匆,不耽误一刻钟,没给后者多问的机会。
支开护卫的中军大帐门口,只留下朱玉衡有些六神无主的身影,
有亲信屁颠跑来,挤眉弄眼禀告,娇滴滴小娘子已在睡帐等候多时,却很快,被朱玉衡给打发走。
此刻,他哪里还有找小娘子换秋衣的兴致。
阿父亲信赵如是带来的火急火燎的消息,还有手中两件烫手山头般的信物,都令朱玉衡心神不宁。
“怎么会突然出这么大的事……真的假的……李正炎有鼎剑……像是画卷……等等!”
他背手,在原地徘徊,出神自语:
“那副桃花源画竟然是鼎剑吗?听越子昂醉酒提过一次,说所带是一副桃花源图,当时没有细究,估计越子昂也不知详情,没想到藏这么深,难怪李正炎敢来造反……
“还有云梦女修,李正炎、魏少奇、杜书清他们当初好像确实是从龙城转道,先去了趟云梦泽,美其名曰游玩,再赴洪州城……连上了,全连上了……原来如此……果然如此。”
想明白这些,曾与反贼越子昂、杜书清关系密切的朱玉衡冷汗浸湿背衫,
夜风一吹凉飕飕的,可他紧绷的心弦却突然放松了一点。
现在至少不是完全没有依据了,人有时候就是需要一个说服自己的理由。
朱玉衡舔了舔干燥嘴唇,耳边隐隐回荡赵如是的那些话语。
“阿父说,李公不一定要拿下江州……或渡江北上……难道是说,匡复军不再继续沿长江东进,在东南空耗,不寻求占据金陵、划江而治了。
“而是像阿父那夜分析的另一条可行路一样,直接渡江北上,大张旗鼓地前进,直向东都洛阳,作出直捣黄龙的姿态,向天下人示意匡复救乾的志向,引四面八方响应,扰乱河北、山东吗……
“阿父曾言南北之争、他必选北,李正炎此举定然贴合阿父心意,加上浔阳王府已无,匡复军可肆意举复仇大旗,就说要去洛阳勤王保住仅剩的高宗血脉相王,令加上一口如画鼎剑……
“看来阿父不光是被李正炎裹挟,可能也心动了,也是,毕竟匡复军那边上限更好,确实比屈居人下、吃卫氏残羹要好,若能事成……”
朱玉衡低头呢喃,面色一时间有些晦暗不明。
少顷,披甲青年缓缓停步,转头看了一眼角落里的水钟漏壶。
快要天明。
……
瘸腿汉子离开抚水县郊外的前锋驻军地后,手扶下巴,摘下一枚青铜面具,平静塞进袖中。
表情不复此前在朱玉衡面前时的焦急之色。
欧阳戎低头,看了眼脚下。
这种走路六亲不认的外八字步伐,是他来时路上,认真学了许久的成果,刚刚表现,倒也还行。
蜃兽假面只能伪装外形,走路习惯是没法完全复原的,于是欧阳戎心细如发的模仿。
奇怪,走习惯了,这外八字好像有点扭转不过来了是怎么回事……
欧阳戎无语摇头。
少顷,他披星戴月来到江畔一处芦苇地。
登上一艘隐藏其中的舟船,顺流而下,驶回江州。
欧阳戎马不停蹄赶回,大江上,他抬头望了眼天际鱼肚白。
从请假抱琴走进王府、到现今完事返回,共计消耗一天两夜时间。
眼下,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阳谋已成,他其实可以慢悠悠回去。
之所以一刻不歇回返,只因守诺:
今日江州前军出征,欧阳戎说过要亲自送朱凌虚上路。
返回船舱,他检查了功德值,那日在龙城街边酒楼布剑,满足仪式条件,收集赵如是假身后,消耗了一千五百功德。
现在功德塔内,还剩余三千六百多功德。
欧阳戎轻轻颔首。
等会见老朋友朱凌虚,倒是用不上鼎剑和功德紫雾了,能省下一笔。
一路无话,终于,正午前赶到浔阳城。
和他走前一样,偌大浔阳城,风平浪静。
街道上,贩夫走卒、商贾僧道各行其是,
西城头的值班守军照常换防。
一切如常,哪里有什么鼎剑屠戮浔阳王府的动乱余波。
欧阳戎进城前,重新戴上了假面,摇身一变为一个嘴唇极薄的年轻女子。
这是当初在龙城时,柳子安祭献并留在面具中的女工假身,欧阳戎现今倒是熟练用起。
果然,女装只有零次和无数次
他不情愿的再次女装,在街边买了一块烙饼,一边默默啃饼,一边在某条小巷静候。
少顷,王妃韦眉出行的豪华车队经过市井,正携王府丫鬟出门,来东市置购。
薄唇女子的身影混入其中。
随众一起返回了浔阳王府。
浔阳城内,一片祥和。
直到午后,一道十万火急的前线消息,开始通过各个渠道,陆续传至浔阳城……
江州大堂内。
朱凌虚最先收到消息。
今日一早,朱玉衡率一千五百前锋军叛逃,归顺洪州蔡勤军。
看着手中这份最新军情,一张老脸有些懵逼。
第一反应是开荒诞玩笑。
“怎么可能,简直荒缪!假的,定是假的,速速去把传信之人捉来,从上到下清理一遍,有反贼的内奸混入其中,假传军情!”
他嗤笑一声,丢掉军文,端起茶杯,喝了口茶。
旁边的军官面色为难,有些结巴开口,提供了更详细的人证口供。
朱凌虚依旧摇头,冷笑不已。
这时,一位护卫突然小跑进来,凑到朱凌虚耳畔,压低嗓音:
“都督,赵将军死了,在回来述职的路上,发生在昨日中午……龙城县街头……”
朱凌虚手掌不稳,茶杯摔地。
噼里啪啦——!
全场寂静,一众军官侧目。
朱凌虚看了看茶杯碎片,忽然抬头,对报信的护卫道:
“赵将军遇害一事,去禀告王刺史和欧阳长史,这是他们职权处理之事情,本帅纵然悲愤不已,但职务所在,要把重心放在军务上。”
说完,他弯腰捡起地上刚刚丢下的军情公文,低头又看了看,安静片刻,他淡淡一笑,从容对大堂众将道:
“这蔡勤倒是厉害,军情欺诈,不过他真以为能骗过本帅?呵,尔等勿慌阵脚,今日安排如故,下午照常出征。
“也不知道动脑子想一想,这消息什么时候传来不好,偏偏在今天,未免太巧了些,不就是要扰乱我方军心,引朝廷监军对本将怀疑,延缓出征,争取他们的援军时间吗?
“呵呵,就和咱们八千兵马却号称十万王师一样,蔡勤等人也玩起了上兵伐谋的把戏,不过雕虫小技尔。”
朱凌虚撇嘴,摇摇头:
“这样吧,来人,去把女史大人们唤来,本帅就在这里等她,有些事得解释清楚,否则军心不稳。”
朱凌虚昂首,正气凛然道。
一众将士面面相觑,称喏退下。
朱凌虚淡然自若,目送他们背影陆续离开,耐心喝茶,等待起来。
一炷香后,一位军营书吏小步跑进大堂,准备禀告军务,可却表情一愣。
只见大堂空无一人,不禁茫然四顾。
总管大人呢?
一刻钟后。
朱凌虚新宅的后门,大门打开,管家下人们目送一位备受老爷宠爱的美妾马车出门,去踏秋郊游。
马车十分低调,独自出行,驶过市井里坊,驶向西城门方向。
车内,正有一位身材魁梧的“美妾”,头戴黑纱帷帽。
帷帽主人死死低头,膝盖上,有沙包大的拳头紧攥。
这一副藏于妇人衣物中的魁梧身体不停地打哆嗦颤抖。
“难道是玉衡故态萌发,死不悔改,投奔李正炎……不可能,玉衡不可能叛我,绝不可能……
“赵如是昨日死的,玉衡今早就叛,太巧看,定有联系。”
朱凌虚惊疑不定,嘴缝里挤出声音:
“玉衡不会叛我,只能是有人假传消息,可能就是假借赵如是之口,可玉衡为何会轻信?!
“完了,全完了……玉衡误我……玉衡误我啊!”
朱凌虚浑身颤栗,帷帽下一张老脸悲凉憔悴。
事发紧急,洞察到危机,来不及多想,他第一时间溜出,换上这一身妇人衣裳逃出。
马车有些颠簸,驶向西城门,车内的朱凌虚心跳极快,像是要蹦出胸膛。
这既是慌怕紧张,又是出离的愤怒。
身为前军总管,在江州道行军大总管没有抵达前,他全权主持前线的平叛军务,可是,率领前锋出征的长子,竟然半路叛逃!
这在大周,乃至大乾,建国以来发生过的千百场战事里,简直是前所未闻的例子!
那位在洛阳朝堂最高处独坐的年迈女帝知道后,定然震怒。
举荐他的卫氏双王都要深受牵连,所以不管朱凌虚怎么无辜解释,哪怕是和朱玉衡断绝父子关系,都没有用。
百口莫辩。
所以现在不跑,更待何时?眼下只有西南的匡复军能勉强收他。
朱凌虚汗流浃背,口干舌燥,小心翼翼掀开车帘,瞄了眼车外,看着前方视野里越来越大的西城大门,即将经过的他微微松了口气,放下车帘。
可下一刹那,正上方城头传来一道好奇和善的嗓音:
“朱大总管这是乘车去哪?”
只见,一道恰好值班城防的弱冠青年身影,手扶一柄腰剑缓缓走下城头,身后还带着一大众吃瓜群众身影:
“大白天的,朱总管穿女人衣服干嘛,难道是有女装过市怪癖?巧了,在下也有一个朋友,同样有此私癖,有机会介绍给朱总管认识认识。
“不过,什么时候女装不好,奇了怪了,下午不是率军出征吗,朱大人不好好准备军务,怎么一个人换装走人?”
说到这里,扶剑走下城头的欧阳戎语气有些敬佩:
“等等,难道是要赤手空拳、一人打下洪州?呃,应该不至于吧。”
他环视左右,语气探究问:
“难道说是洪州蔡勤降了,所以总管大人不带一兵一卒,一人出征,唔,诸位有收到什么前线消息没?”
朱凌虚身子僵硬,俄顷,缓缓掀开车帘,顿时迎上了欧阳戎的平静目光,还有他后方随从中谢令姜、燕六郎、陈幽等人投来的古怪眼神。
哪怕做了几次三姓家奴依旧泰然自若的朱凌虚瞬间气血上涌,满脸涨红起来。
就像是刚刚所过的市井上、猪肉贩摆于砧板上任人宰割的猪肝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