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二十二、暗流
    秋风萧瑟。

    加上路边被露水打湿的植被,这个深秋的清晨有些冷。

    欧阳戎又披上了那件狐白裘披肩。

    早上出门的时候,甄淑媛和叶薇睐她们还叮嘱了一些御寒小事项,不过他全程走神,都没有听到。

    欧阳戎笼袖走在落满秋叶的长廊上。

    浔阳王府内通往浔阳王书斋的这条路,他今年已经走了千百遍,闭着眼睛都可以到达。

    “明府……”

    身后亦步亦趋的燕六郎,有些拘谨喊了声。

    “没事,一起去吧,什么话,进去再说。”

    欧阳戎头不回的摆摆手。

    距离昨日欧阳戎和林诚分道扬镳、不欢而散,已经过去了一昼夜,不少事情已经开始发酵。

    至少在燕六郎看来是如此。

    察言观色并且熟悉明府行事风格的他,发现眼下浔阳城的气氛不对劲,隐隐有一种暴风雨前的宁静感。

    燕六郎一大早,是在监察院那边碰到欧阳戎的,本准备汇报新打探的情报,却被欧阳戎平静打断,直接带来了浔阳王府这边,一路前往府内深处。

    少顷,欧阳戎带着燕六郎来到了一座普普通通的书斋前。

    燕六郎还是第一次过来,他知道,能来到这儿,代表着真正成为了浔阳王府的心腹亲信。

    说起来,他本就是算是半个“龙城旧人”,虽在龙城的时候没有完全上车,但一直紧紧跟随明府脚步,不曾落队。

    今日,明府竟一言不发的将他带进门,哪怕现在有急事,事出从权。

    但有些规则就是这样,既然来了一次,那么肯定有第二次,第三次!

    反正现在,未来潜邸“浔阳旧人”的身份,他肯定是能算的上了。

    面前这座浔阳王的书斋,一直是那些四面八方投靠浔阳王府的江南士人们,梦寐以求想要进入的场所。

    燕六郎深知,哪怕他与离大郎关系好,也不会有资格进来,只能是由明府带他来,浔阳王才会认可放心。

    燕六郎脸庞有些涨红起来。

    欧阳戎一路不知在思索什么,低头前进,在书斋门口缓缓停步,轻轻拍了拍燕六郎肩膀,他转身走进门中。

    “檀郎,你来了!”

    “檀郎,现在情况如何?本王听裹儿和贤侄女说了些,林诚的事情真有这么严重?”

    “檀郎,这个林诚真是卑鄙,第一次请他去云水阁喝茶,不是表现的挺老实,原来都是装的……”

    书斋内,离闲一家、谢令姜、顺伯皆在。

    听到欧阳戎脚步,除了受限礼仪、不方便的离闲,其他人全都上前迎接。

    欧阳戎闻言,朝众人摆了摆手:

    “各位坐吧,无需多礼。”

    紧接着,他转过头,看向燕六郎:“讲讲吧。”

    “禀……禀告王爷,卑……卑职……”

    “没事,小燕慢些说。”

    离闲宽声安慰。

    离大郎也站起身,给好友倒了杯茶,递给他缓解紧张。

    燕六郎手捧热茶,深呼吸一口气,吐露道:

    “卑职按照明府吩咐,去调查了一番,发现林诚确实在昨日上午,去议事厅会议前,先去了一趟监察院的坐班御史处,递上了一份内容不明的加急奏折。

    “卑职又托江州附近驿站的熟人,查了下,发现昨日早上确实有一批奏折送出,而且是被按上八百里加急的权限,紧急送往洛阳。眼下看来是追不回了!况且阻拦官驿信使是杀头的死罪……

    “林诚应该是吃准了这个,现在浔阳城里,也找不到他的人影,不知道躲哪里去了。昨日上午会议之后,最后一次有人看见他,是见他进了刺史府。”

    “卫少奇,王冷然!”离裹儿听到这里,脆声喊出两個名字。

    欧阳戎与她对视了一眼。

    燕六郎见二人不再言语,继续凝眉道:

    “另外,卑职在驿站还打探到一件事,林诚这几日,一直有往京城递送私信,与洛阳熟人交流频繁,也不知道在串联什么……反正结合明府的揣测看,此子确实早有野心与谋划!”

    书斋内顿时沉默下来,众人面面相觑。

    谢令姜清眸凝视着欧阳戎似是一夜未睡的疲倦黑眼圈,有些心疼道:

    “大师兄,这么看此人确实两面三刀,不过,仅凭他一封奏折……或许情况没有咱们想象的那么糟呢?”

    “有道理。”

    “没错。”

    离闲等人纷纷点头。

    离闲安慰道:

    “檀郎别太担忧,容易伤神,眼下他递了说坏话的奏折上去,咱们也管不了,这种小人的攻讦之言,总是难免,咱们身正不怕影子歪。

    “不过以防万一,本王已经写信给京城那边,托人知会了相王和长乐,让他们帮忙照看着点,防止小人御前诋毁檀郎,影响了造像之事。”

    韦眉也安慰道:

    “放心吧,檀郎,朝中有夫子、沈大人他们在,是非黑白不会被颠倒,你在江州做的努力咱们都看在眼里,朝廷不至于无视。”

    “不是这样的。”离裹儿摇了摇头,俏脸有些凝重道:

    “该担心从来都不是这个,咱们其实不怕林诚攻讦欧阳良翰,事实也正相反,他可能还会美言,净说欧阳良翰好话。”

    “那最该担心的是什么?”韦眉好奇。

    离裹儿抿嘴:

    “是他越过欧阳良翰,给陛下提供一个重选大佛选址的最优选项,这一招才是真正的釜底抽薪,进可攻退可守。

    “退很好理解,等着咱们点头,与他媾和,妥协迁址……他其实就是是吃准了欧阳良翰的性子,知道他绝不会妥协的,这才是诛心之处。反正就是不能欧阳良翰好过,要让他必须舍弃一些东西,对他而言,最好的结果……是让欧阳良翰与朝廷起冲突,自毁前程。”

    离闲打了个冷颤,不由小声道:

    “檀郎,要不咱们……”

    韦眉蹙眉:“檀郎,林诚昨日那份迁址星子坊的方案折子,到底具体提了什么,你如此反对。”

    “若按他的方法来,要拆除星子坊承天寺周围的所有民舍,虽然听起来不算太多,只是星子坊诸多民舍中的一小部分,但是账不是这么算的,因为即使不提城内造佛像的麻烦,光是拆迁这些民舍产生的噪音与污染,施工所产生的影响,都要波及星子坊数月,星子坊一大半居民要受此影响,更别提那些新失屋舍的星子坊百姓,还要抢在大冬天前重新找到住处……最后佛像是立起来了,却留下一地鸡毛。”

    谢令姜插话:“根据大师兄说法,现在最棘手的是,这林诚的方案又是纸面上可行的,朝廷的成本不高,并且周期很短,不仅比咱们快,还不用再延期,可按时完成,这对卫氏女帝和朝廷的吸引力太大了。”

    欧阳戎闭目道:“他就是在画大饼,不仅忽悠咱们,还要忽悠陛下。”

    离裹儿轻声:“怕就怕祖母知道了,她也不在意。”

    书斋内顿时噤声。

    欧阳戎沉默了会儿,转头再问燕六郎:

    “还有呢,让你去盯的另一件事呢。”

    正喝茶喘息的燕六郎,立马反应过来,杯中茶水因颠簸漏了点:

    “哦哦,还有裴十三娘他们,这一批扬州奸商还在城里,不过有些奇怪,昨日还听说他们这两天要走人,远离江州,可今日卑职去浔阳渡那边问了下同僚,好像不见他们有在准备返回扬州的客船……明府,卑职明后两日再去看看,看这些奸商到底有何猫腻……”

    欧阳戎长吐一口气,摆手叮嘱:

    “不用去看码头船只这么麻烦了,你去星子坊打探下,看他们卖房的动作停没停,另外,看他们有没有转头继续收购星子坊旧宅,有的话第一时间禀告。”

    “是,明府。”

    燕六郎重重点头。

    谢令姜似是听懂什么,银牙咬碎:

    “肯定有私下接触!这批奸商,狼狈为奸,同流合污!”

    欧阳戎抿唇,转头朝众人道:

    “星子坊造像绝对不可行,此事于公于私,都不能被允许,咱们必须阻止此事,林诚有什么阴谋不管,咱们做好自己的事情,这才能立于不败之地,否则说再多、托再多人美言都没有用,当今圣上不吃这套。”

    “好。”

    “听檀郎的。”

    谢令姜扯了扯旁边座位欧阳戎袖口:

    “大师兄,我已寄信给阿父,让他在洛阳走动一下……”

    “辛苦小师妹了。”

    韦眉小声道:“檀郎,最近妾身与京兆娘家那边,也有些通信,虽然多年没有什么联系,但是现在看一些情谊还算在,妾身几位堂表兄,也在朝廷做大官,能言语几句……”

    欧阳戎环视了一圈,看着韦眉和众人,有些用力的点点头:

    “多谢了,王爷王妃,还有诸位。”

    沉默少顷,他话锋一转:

    “不过,昨晚,在下重新优化了下浔阳石窟的方案,准备再递上一份新折子,王爷帮我一下,一起联名上书,这一次的延期应该会缩短到一个月半,一些旁支末节就不要再修了,咱们加急完成浔阳石窟项目,尽量压一下陛下的心中天枰。

    “另外,我还找了善导大师,让他以佛门风水不适合建在闹市为由,帮忙进言,咱们立马上书,不要等林诚的奏折威力发酵,再试一次吧。

    “大伙牢记,这个问题上绝不能退让,否则不仅浔阳石窟会前功尽弃,卫氏也会借着改址趁机插手浔阳城事务,咱们都得受制于人。”

    众人见状,一齐点头。

    谢令姜这时转头问道:

    “大师兄,容真那边怎么说,她是陛下派来的亲使,陛下肯定会征询她意见。”

    燕六郎不禁侧目,看样子谢姑娘是知道欧阳戎早上去监察院找了容真,并没有吃醋,谢姑娘不愧是大家闺秀出身,遇到正事,从不斤斤计较小女子情绪。

    欧阳戎环视一圈,轻声道:

    “容真说,只要我公心大于私心,在浔阳石窟一事上问心无愧,她会如实禀告……”

    顿了顿,他叹气:

    “算是帮我们说话。”

    “算她有良心。”谢令姜偏头轻哼。

    离闲等人也没有插话,假装没有听见。

    另一边,虽然情况不容乐观,但离裹儿还是不忘竖起耳朵,津津有味的听着,打量谢家姐姐的小表情。

    离大郎也一脸敬佩的看向欧阳戎,袖子下面朝他悄悄竖起大拇指。

    欧阳戎没空理好友。

    这时,离闲像是想起什么,拍脑袋道:

    “对了,何不去走一走秦老将军那边的路子,嗯,要不让大郎去去求一求小娘子那边,上次延期之事,咱们没有好意思求,人情正好现在用,秦老将军的威信还是很高的,话语权重……”

    “夫君说的有道理!”

    除了点头赞同的韦眉外,

    欧阳戎、离裹儿、谢令姜乃至燕六郎全部安静了下来。

    “怎么了?你们怎么不说话了?”

    离闲、韦眉好奇的四望左右。

    只见离裹儿、谢令姜皆冷脸垂目。

    欧阳戎与燕六郎似是着凉,咳嗽了起来。

    一时间,有些冷场。

    离闲不禁自我怀疑道:

    “是不是本王提了个不妥的建议……哦,本王懂了,是不是卫氏和林诚那边,也会分出星子坊造像的利益,像咱们分出浔阳石窟的利益一样,去拉拢秦家?所以秦老将军不一定给咱们说话吗?也是,而且他是领兵大将,这种事情插嘴,或许有用,但是可能在陛下心中扣分?引起猜忌,得不偿失?”

    “父王分析的也有道理,算是其一吧。”

    离裹儿点头说。

    “其一,那还有什么原因?”离闲迷糊。

    同样皱眉思索的韦眉,这时余光注意到了不知何时起缩到角落的某长子,她突然问:

    “大郎怎么不说话?”

    离大郎打了个寒颤,立马小鸡啄米似点头:

    “父王说的有道理!”

    韦眉眯眼问:“你和秦小娘子最近怎么样了?”

    离大郎僵硬在原地……

    离裹儿撇嘴,开始告状。

    实在没空去救大郎,欧阳戎匆匆离开了书斋。

    书斋议事结束,当日,浔阳王离闲、浔阳王世子离大郎、江州长史欧阳良翰一起联名上奏京城。

    数日之后,远在洛阳的大周朝朝廷,因为几份奏折,一时间气氛有些诡异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