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百四十、猪肉几钱无需问
    “檀郎呢?”

    “甄姨说,还没回来。”

    “檀郎最近在忙什么?江州大堂不见他,王府也不见他来,也没被大郎带着鬼混,难道是身体不舒服?”

    旁边传来一道弱弱声音:

    “父王,以前的事都过去了,怎么还提,况且,孩儿这点能耐,哪里带的坏檀郎啊,要带也是……也是檀郎带我差不多……”

    小声嘀咕。

    “闭嘴,难道是檀郎带坏你不成?”

    浔阳王板脸呵斥逆子:

    “胡说八道,而且过去了,那为何刚刚秦小娘子还是不见你?为了避你,都不迈出马车,弄得裹儿、谢贤侄女都在外面陪着,你不害臊,父王都替你害臊。”

    “……”离大郎。

    傍晚,槐叶巷宅邸,待客大厅内,离闲,离大郎,元怀民,还有燕六郎四人,或坐或立,或徘徊踱步。

    正在有些急切的等待。

    四人是从星子坊青羊横街那边,顺路一起过来的。

    这几天,离闲、离大郎经常前去视察星子坊的造像事宜。

    东林大佛是一定要建的,此乃大周现今国策,而星子坊的大佛选址方案,被女帝卫昭亲自拍板,已经是既定事实。

    浔阳王府自然只能配合,特别是此前作为浔阳王府在江州官场代言人的欧阳良翰,此前死不奉诏的风波,导致浔阳王府与洛阳那边女帝之间,隐隐有些隔阂未消。

    就像欧阳戎事先叮嘱离大郎拉住离闲勿要冲动的未雨绸缪安排。

    眼下星子坊造像的事情,浔阳王府只能去配合,至少表面上要作出配合的样子。

    所以某种意义上,现在的星子坊造像,不只是力主此事的首倡者林诚的责任。

    同样也是江州官场上,所有服从大周朝廷安排、权力来源于女帝赐予的达官显贵们的共同政治任务。

    前线的江南道行军大总管秦竞溱也不例外,已经表态支持。

    至于坚定反对……或说唯一旗帜鲜明反对星子坊造像的原江州长史欧阳良翰,已经被贬为江州司马,被女帝卫昭第一时间边缘化,算是彻底掐断了洛阳与地方上的反对苗头。

    所以说,其实从一开始,欧阳戎这一杆反对的大旗就是插不起来的。

    因为他反对的其实不是林诚与背后卫氏,而是本质上在反对某位至高无上的女皇陛下。

    这怎么让人站队嘛?

    一起去违抗皇权?

    怎么可能。就拿浔阳王府来说,本身就是大周皇权的衍生产物。

    而令离闲、离裹儿、离大郎等人最无奈的,是他们知道,欧阳良翰是明知道这一点、甚至比大多数嗅觉灵敏的官员都要更早看见这些。

    但他还是站了出来。

    死不奉诏。

    这也是虽贬官却犹荣,名声大噪,众人钦佩的缘故。

    这是众人他们自己做不到的事情。

    离闲等人又敬佩又忧虑……

    但是浔阳王府、新江州长史元怀民等需要明哲保身的官员们,学不了他。

    生活是一门妥协的艺术。

    几日前,离闲、离大郎一起去考察星子坊造像的时候,遇到了青羊横街的事情。

    那日他们紧接在林诚身后,一起看望了下汪家老夫人,嗯,也被白发苍苍老夫人泪眼汪汪、喜极而泣的误认为了是什么“汪郎”。

    劝了几日都没有效果,施工队伍那边已经准备强拆了。

    离闲顿觉此事棘手,于是今日喊来了现任江州长史元怀民,让他一块帮忙劝说。

    不过元怀民,你让他安慰安慰浔阳江畔青楼歌馆的失足女郎们,劝出几个从良,倒是可以。

    至于八旬老太,元怀民也束手无策。

    可青羊横街的拆迁还是要继续的,不然让陛下的大佛搁哪?

    痴喃老妇人的佛堂和女皇陛下的大佛,只能留下一个的。

    还用选吗,但怎么丝滑柔顺的处理?

    愁眉不展的离闲、离大郎、元怀民还有燕六郎立马想到了某人。

    他最擅长处理民务,与老百姓打交道。

    所以几人在离开青羊横街后,不约而同的赶来了槐叶巷宅邸蹭晚饭。

    说起来,离闲算是第一次亲自来到槐叶巷宅邸。

    虽然以前不是没有见过。

    对于这位神态温良的王爷光临,主持槐叶巷宅邸家务的甄淑媛还是有些受宠若惊。

    这可是亲自登门。

    她带着薇睐、半细等女眷去泡茶水端果盘,准备晚膳,把大厅让给了这些似是来请檀郎商讨大事的男儿们。

    其实离裹儿、谢令姜还有秦小娘子也来了。

    三女今日正好在一起,郊游匡庐,游山玩水了一下午。

    回来路上,谢令姜嘴里提出槐叶巷宅邸看望下甄淑媛,准备分道扬镳,不过她真正想看望谁,离裹儿、秦缨二女哪里不清楚。

    她们偏不点破,默契点头,统一口径说一起过来看望甄淑媛。

    谢令姜微窘,偏开眼神,低眉片刻,螓首轻点答应了。

    三女心照不宣的前来。

    不过眼下,她们却没有进门。

    因为撞上了离闲、离大郎一行人同样登门到访。

    照顾门口马车内面无表情的秦缨情绪,离裹儿与谢令姜也一起回避了离大郎,没有下车……

    大厅内,众人暂时没空去管门外那些女儿家的事宜。

    “王爷,欧阳司马上午早退,下午也没来江州大堂,不知道去哪了。”

    元怀民难色开口,语气藏不住的羡慕。

    燕六郎从门外返回,禀告道:

    “甄姨说,明府中午用膳完,午休了会儿就出门了,昨晚收到了请帖,下午应该是去参加了郊外一场文士雅集,甄姨让咱们坐一坐,说她已经派人过去喊明府回来了。”

    “好,辛苦甄大娘子了。”

    离闲、离大郎对视一眼,松了口气。

    ……

    槐叶巷内,一辆宽大低调的马车中。

    有小女郎慵懒卷缩在软榻内,一只芊芊素手正在调制香炉,加入红炭。

    车厢内香氛缭绕,十分温暖。

    三位小女郎正团坐在香炉旁边的软榻上。

    炉中不时通红闪烁一下的木炭光晕,营造出或哈欠慵懒、或凝眉认真、或清冷抿嘴的三张玉容。

    “良翰亦未寝……唔,谢家姐姐,这几日欧阳良翰没怎么来找你的缘由找到了,原来大半夜都和元怀民他们混在一起。”

    离裹儿一边垂目添炭,一边浅笑开口。

    秦缨一袭女冠道服,正襟危坐,浏览手中某篇手抄稿。

    元怀民其人,我在长安耳闻过。难怪能与欧阳公子私交笃深。”

    她语气有些憧憬说:

    “月色入户,欣然起行……心之所至,素履所往……此乃名士君子之间的交往啊,有魏晋名士遗风。”

    离裹儿点缀梅花妆的白皙小脸一本正经问:

    “元怀民现在就在宅子里,那秦家姐姐怎么不进去,顺便结识一下。”

    轻哼一声,秦缨扭头不语。

    最安静的谢令姜,抬起头,轻声说:

    “大师兄需要一个人静静,这些日子不好打扰,用阿父的话说,得让他自己想通,其他人说没用。”

    “有道理,还是谢姐姐和谢先生懂欧阳良翰。”离裹儿颔首。

    谢令姜低敛眼眸,没有再回话。

    返回浔阳城的那一夜,在黄飞虹家的院子里,她扶剑默坐,静静等待厨房内大师兄与黄飞虹下厨的事情……

    她回来后没和任何人讲,包括浔阳王府与阿父那边。

    就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一样。

    但那一夜,她与大师兄骑在马上奔驰原野,呼啸如刀的漆黑夜风中,他那一双明亮如人间星的眼睛,谢令姜不忘。

    “对了,王爷和大郎今天怎么来这里了,还带元怀民一起?”

    离裹儿微微眯眸:

    “好像是星子坊的青羊横街那边出事了,想来咨询下欧阳良翰,最近见到不到他人影,阿父都没机会回。”

    “哦。”

    谢令姜抿嘴。

    “咦,欧阳良翰回来了。”

    谢令姜闻言立即抬首,看见离裹儿正手指向窗户外。

    三女顿时停下手中事宜,下车迎去。

    只见,多日不见的欧阳戎,脸庞削瘦不少。

    他一身简易素白文衫,手提一绳猪肉,从小巷子中平和走来。

    “小师妹,小公主殿下,额,秦小娘子,怎么不进去坐,在外面等什么?”

    欧阳戎温和笑问。

    三女对视一眼,秦缨眼神移开。

    欧阳戎见状,似是懂了,与秦小娘子打了个招呼,安慰了几句。

    聊了一会儿,秦缨率先告辞。

    谢令姜、离裹儿二女没去送,跟着欧阳戎一起走进槐叶巷宅邸。

    三人在大厅见到了徘徊等待的离闲、离大郎四人。

    “檀郎回来了!”

    “檀郎,本王有件急事,想要咨询下你,事关星子坊百姓……”

    离闲等人喜色上前,此前忧愁脸色一扫而空。

    可不等他们开口说完话,欧阳戎随手拎高了手中猪肉示意,轻轻打断,他微笑:

    “都来了,正好,今夜我下厨,王爷、世子、小公主殿下都尝尝在下拿手的东坡肉,怀民和小师妹他们都吃过,没说不好的。

    “诸位稍等,在下去下后厨。”

    说完,也不等懵逼的众人反应,欧阳戎已经扭头离开。

    让人有些意想不到。

    往日那個视民如子、工作狂般的欧阳良翰呢?怎么一点也不多问众人嘴里的民生急事了?

    看着他手拎猪肉、脚步闲适、不紧不慢前去下厨的背影。

    离闲等人面面相觑,离裹儿亦是侧目。

    随后,众人视线不约而同投向了谢令姜。

    她算是最了解欧阳良翰。

    谢令姜不语,跟出门去。

    追上了大师兄。

    她微微歪身,两指前伸,接过了欧阳戎手中的一绳猪肉。

    “我来。”

    欧阳戎脸色洽淡,没有去强,任由她主动提肉。

    谢令姜转头,看着他侧脸,轻声问道:

    “大师兄,猪肉市价几钱了。”

    欧阳戎表情略微露出思索,俄顷,轻轻摇头:

    “忘了。让阿力掏的钱。”

    他转而温和一笑:

    “放心,小师妹,江州司马的俸禄没差多少,还够用,迟到不算多,请伱们吃的起东坡肉,可以常来。”

    谢令姜无言以对。

    不禁多看了眼变的有些不一样的大师兄。

    不多时,她也在厨房门口停步,默默注视着,这位走进厨房、与甄淑媛叶薇睐等贤惠女眷们打成一片的笑语青年背影。

    ……

    离闲、离裹儿、元怀民等人吃完饭,很快就准备回去了。

    本来离闲一行人想问的事情,饭桌上的欧阳戎,却全程避而不答。

    刚讲出汪宅的事情,就被他岔开话题,讲起了他最近参加诗会雅集与浔阳文人墨客交往的一些趣事。

    整的前者们有些坐立难安。

    他们自然也是明白了欧阳戎隐隐的意思,不再多留打扰这位目前闲赋家中、独善其身的修养青年。

    其实在今日之前,众人都很担心欧阳戎继续不服、硬刚女帝。

    可是现在他这副沉迷山水、不问政事的闲居状态……再加上“良翰亦未寝”引起的一些市井传言。

    大伙也不知道是该喜呢,还是该忧。

    特别是他们之前还拼命劝说欧阳戎息事宁人,现在他也这么做了……

    送出门之前,离闲突然回头道:

    “檀郎,汪家老夫人虽然有些糊涂眼花,总认错人,但是本王并不觉得嫌弃她,反倒觉得老人可爱。”

    欧阳戎看了眼他,没说话。

    离闲继续开口,面露追忆:

    “而且本王本来劝说她,是陛下要造像,得他们体恤国事,腾出位置,可她却说了一件事,让本王哑口无言,也印象深刻……

    “老夫人说,她不相信陛下会做这事,让我们不要污蔑陛下。

    “她说年轻时候,她曾和已故的夫君汪郎一起去过长安,那时还是高宗时期,父皇与母后一起二圣临朝,国泰民安,四海晏平,盛世气象,何其壮哉……

    “老夫人一直唠叨往事,信誓旦旦说她曾远远见过二圣,都是圣明之姿,现在虽然高宗皇帝没了,但女皇陛下还在,圣人如此英明,绝不会和民争这种小利,让我们不要假传圣旨,给圣人泼脏水了。”

    离闲深呼吸一口气:

    “所以此事,本王才来求问檀郎……斯人斯言,本王闻之,心中有愧,很不是滋味。”

    欧阳戎微微一顿,回头看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