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零九、薇睐:奴是白毛,但非白兔(下)
    欧阳戎沐浴完。


    里屋的屏风后。


    犹有些闷热的水雾气,薇睐从浴桶旁的衣架上默默收起欧阳戎换下的衣服。


    与往常一样,白毛丫鬟鼻尖埋衣,悄悄嗅了嗅。


    主人最近在外面应该很累……


    呢喃了声,她推开旁边窗户,散散热气。


    薇睐是从欧阳戎换下的衣衫上的汗味,还有他最近每天睡着后一些颇重的呼噜声里,得出来的。


    可惜她现在帮不了主人要做的大事。


    唯一能做到的,就是在他每夜回家后,不添麻烦,温柔伺候,能让他早些进入梦乡,第二日一早能再精力满满的与隔壁谢姑娘一起出门。


    薇睐提着装有主人脏衣服的竹篮子,穿过夜色下的长廊,去往后宅的洗衣房。


    或许是不久前被茶水泼湿裙子,让她显得十分软弱好欺。


    洗衣房门口,白毛丫鬟又被半细姐姐身边的一位大丫鬟拦下来了。


    主人待洗的脏衣服也被她们如获至宝的抢走。


    这按道理应当是她这个贴身丫鬟的活计的。


    薇睐两手空空,返回梅林小院。


    依旧没去打扰主人点起的那盏读书灯。


    主人不是她一个人的主人,而是全家的主人。


    这是薇睐最近领悟到的一点。


    那些欺负打压她的姐姐们,或许在主人眼里是另一番乖巧懂礼的样子。


    而她们的恶,可能只争对她这个挡路的新来丫鬟才会独特显露。


    可恨之人,也必有可怜之处。


    主人是一县父母官。


    他眼里,盯着的是全县百姓的利益福祉,交手的也是扎根地方百年的豪强士绅,触及到的是她一个卑微丫鬟想象不来的庞大利益。


    更别提上头还有一座尔虞我诈的大周官场。


    听说主人当初在神都洛京还是最年轻的进士探花郎,连权势滔天的皇室公主都敢当庭谏训。


    所以主人是做大事的大丈夫。


    对于身后的家宅后院,自然会是更希望和睦相处,井然有序。


    薇睐知道,或许主人对她更宠爱更特殊些。


    但若持宠生娇,什么日常小事都去状告计较,对于男子而言,终究会有些厌倦的。


    并且,这一次处理的可能是半细等普通丫鬟的欺压,那下一次甄大娘子的欺压呢,受了气你要不要也告状?给婶侄之间添些矛盾?


    或许主人比其他男子特殊些,性子更好,对她温柔宽容。


    可薇睐不敢去赌。


    她的世界只有这一道夺目的光彩了。


    一朝赌输,便是输光所有。


    白毛丫鬟最近还隐隐意识到一件令她心慌的事。


    主人对她的好,或许没有她盼望的那么特殊。


    主人对梅鹿苑的所有人都很好。


    但薇睐觉得,也只有这样好的主人,才会给予她这个白毛丫鬟宛若恩赐般珍贵的喜爱。


    可薇睐渴望深入主人的内心,但他似是心扉紧掩。


    偶尔深夜梦醒,白毛丫鬟听见过身侧青年莫名有些孤独的叹气声。


    她想宽慰些什么,可每到最后,都是温润主人在宽慰她。


    但不管如何。


    能像现在这样留在欧阳戎身边,薇睐已经知足。


    况且他也给了她对于一个丫鬟下人而言,最重要的东西……


    接下来几日,半细等丫鬟依旧时不时“侵占”梅林小院和薇睐贴身丫鬟的职务。


    有时是夜里又送糕点,顺手泡茶。


    有时是抢在薇睐前面,在甄氏面前汇报檀郎最近的生活状况。


    有时是抢着洗欧阳戎的衣物,隔天早晨又代替薇睐,将洗干净的新衣乖巧披在赶忙出门的欧阳戎身上。


    白毛丫鬟丝毫不语。


    某一天夜里,欧阳戎颇晚返回,带着同样风尘仆仆、奔“波”一天的谢令姜,一起在梅鹿苑客厅,陪甄氏吃了顿晚饭。


    饭后分别,欧阳戎背手,与手提灯笼的薇睐散步回到梅林小院。


    刚进屋,还没收起灯笼,薇睐便瞧见欧阳戎径直脱衣,走向里屋的浴桶。


    “今日有些乏,洗澡先休息了。”


    “主人今日喝酒了?”


    “你这鼻子倒是灵。”


    欧阳戎手上解带褪衣,笑了笑:


    “中午陪人喝了点。是隔壁星子县的田县令,也挺关心狄公闸的事的,星子和龙城一样都是在水闸下游,所以事关两县福祉,他也带下属跑来关切,今日我带他们逛了一趟。


    “不过这同僚却是个老酒鬼,我中午陪他喝了点……明日送他们走人。


    “对了。”


    欧阳戎身子一顿,指了指衣架上有些灰尘泥迹的官服,随口:


    “这外套让人别洗,明日码头送客得穿。”


    欧阳戎常服不过四套,而浅绿官服有两套轮换,其中一套官府穿了很久昨日才洗的,还未晾干;


    身上脱下来的这套虽也脏了,但明日还有正式场合,将就下穿。


    主要还是最近梅雨季,湿热易出汗。


    欧阳戎入桶沐浴。


    薇睐转头,默默看了眼挂在衣架上的官服。


    不多时,见主人洗完澡离去。


    薇睐走过去,将官服与其它衣服一起收拾进竹篮里,然后默默把衣篮放在屏风旁的地面上。


    白毛丫鬟静等了会儿,不多时,果然院子外传来一阵敲门。


    薇睐面色习以为常,前去开门。


    “薇睐妹妹怎么这么慢,是不欢迎咱们吗?”


    薇睐摇摇头。


    半细又提着糕心盒,带四位丫鬟走入梅林小院,左顾右盼,似在张望郎君身影。


    “大娘子让咱们送些绿豆糕……檀郎呢?”


    薇睐指了指卧室方向,“檀郎休息了。”


    半细脸色有些失望。


    薇睐转身,欲返回澡房,却被一个大丫鬟拉去了一旁熟络闲聊。


    半细带着另外几个丫鬟,轻车熟路的去往澡房。


    少顷,薇睐余光瞧见半细等人手提那只竹篮、还捧着一套主人的干净月白色常服,走出屋子。


    这套常服是阿青姑娘生辰时送的那套,梅鹿苑众女都看得出来,欧阳戎最近挺喜欢穿这一套。


    半细和丫鬟们,瞧也没瞧不远处欲言又止的白毛丫鬟,面色泰然自若的离开梅林小院,算是满载而归。


    走出不远,院外才传来半细的一句话语:


    “既然檀郎休息,我们就不打扰了,绿豆糕放桌上了,回头喂檀郎吃,丫鬟不准贪嘴。”


    无人院子里,薇睐轻轻点头。


    似是遵命。


    翌日一早。


    梅鹿苑大厅。


    早膳。


    八仙桌旁,坐有身穿件白色里衫的欧阳戎与仪态端庄的甄氏。


    二人身侧,薇睐、半细等一众丫鬟侍立伺候,与往常一样。


    甄氏不急喝粥,微笑着手撑下巴注视侄儿。


    欧阳戎在婶娘的慈爱目光下,一口干完糯米热粥,看了眼时辰。


    “先走了,你们慢吃。”


    年轻县令起身准备走人,脚步颇急。


    半细眼疾手快,早就挤开某白毛丫鬟,提前等在门前不远处,手里摊开月白常服,笑脸迎去:


    “郎君一路顺风。”


    欧阳戎看了眼新罗婢,轻轻点头,他张开手任由半细披衣,忽而低头看了下,刚伸入袖管的手臂抽回,转身问道:


    “官服呢?”


    半细的笑脸愣了愣:“什么官服?”


    “昨天换下的那件。”


    半细下意识回道:“洗了呀……”


    出门脚步有些急的年轻县令英眉轻皱,声音不自觉大了点:


    “不是说了,先别洗吗?”


    顿了顿:·“还有,洗衣这事到底谁做,怎么有点乱?”


    半细吓的身子一颤,郎君以前都是说话都是平静温柔,少有这样语气有些重的时候。


    不远处桌前喝粥的甄氏缓缓放下手中瓷勺,侧目瞅着门口方向,没有去接旁边丫鬟递来擦嘴的手帕。


    清晨,弥漫暖暖粥香与初阳气息的屋内,所有女子的目光,都因为男主人颇重的语气,而迅速聚集过来。


    半细霎时如芒在背,一时间慌了神,忙道:


    “奴婢该死,郎君莫生气,奴婢这去看看晾绳上的官服干了没……”


    匆匆就要跑出门。


    “算了。”


    欧阳戎吐了口气,缓声道,他摆摆手阻止了半细。


    就在年轻县令低下头,欲披上月白常服勉强去码头送客之际。


    “檀郎,都怪奴儿,没与姐姐细说清楚。”


    刚刚消失了会儿的白毛丫鬟,身影突然出现在门外廊上,手里展开一件浅绿色七品官服,当着众人的面,迎上前去,伺候欧阳戎穿好。


    欧阳戎一怔,低头看了眼官服,又看了看脸色歉意的薇睐:


    “不是昨晚洗了吗?”


    薇睐脆声道:“这是另一套,早上奴儿摸了摸,已经干了。”


    “行,辛苦了。”


    欧阳戎脸色松了口气,在薇睐的伺候下,穿戴整齐,急忙出门,走之前还不忘回头,朝一旁低头咬唇的半细道:“没事了。”


    欧阳戎的身影走远,与远处门口那位谢氏贵女的倩影碰头,消失不见。


    他走后。


    大厅内外,一时间,依旧保持寂静。


    郎君说没事了,但当真没事了吗?


    圆桌前,端庄雍贵的罗裙妇人目光扫视了一圈大厅的众女。


    丫鬟们神色各异,或低头或垂目,皆不敢吱声。


    只要是涉及郎君的事,哪怕再小,也是梅鹿苑的第一等大事。


    而哪怕再轻的过错,在疼爱郎君的大娘子这儿,都得上秤瞧瞧斤两,休想轻易翻过。


    往日颇为傲娇的半细,似罚站门口,怀抱那件月白常服深深埋头,面色苍白。


    薇睐低眉顺眼,站在原地。


    “都过来。”


    甄氏忽发话。


    薇睐、半细等一众丫鬟赶忙聚到罗裙妇人的身前,老实无比的站好。


    “怎么回事,说说。”


    几个此前跟随半细的大丫鬟,竹筒倒豆子似的,赶忙将昨夜之事,一五一十全部交代了出来。


    不敢添油加醋。


    薇睐也老实补充了一些,尔后,主动自责道:


    “大娘子,都怪奴儿,半细姐她们走的急,奴儿忘记说檀郎的交代,是奴儿的错。”


    听到白毛丫鬟的诚恳语气。


    半细等丫鬟们不禁侧目看她。


    甄氏摇摇头,轻声:


    “无妨,最后伱能整来一件干净官服,没耽误到檀郎正事就行。”


    说完,罗裙妇人眼神有些意味深长的看了眼身前这个俏生生的白毛丫鬟。


    薇睐眉眼愈发温顺低垂。


    甄氏忽问:“你之前不是喊主人吗,怎么也喊檀郎的小名?”


    檀郎这个亲密小名,包括半细在内的其它丫鬟们只敢私下喊喊过过嘴瘾,在甄氏面前,没人敢逾越。


    薇睐小脸不慌不忙,口齿伶俐道:


    “回大娘子话,是主人让奴儿喊的,有回夜里,主人搂着奴儿说悄悄话,让奴儿人前时喊他檀郎,无人时……再喊主人。”


    “哦?”


    甄氏挑眉,身边众丫鬟皆流露出惊诧慕色。


    人前喊檀郎,人后喊主人。


    嘶,这是什么情趣?


    甄氏可是懂得比一群小丫鬟们多,霎时间想得更深了,她可不光是关注这句话语里透露出的,檀郎半夜搂过这个瞧着不讨喜的白毛丫鬟私密耳语悄悄话这件事。


    还有上回偶尔发现过的,檀郎的特殊癖好……


    甄氏不禁打量了一眼薇睐的纤细身板。


    没想到竟能受的住。


    也是,小丫头本就经历过关笼子里的艰苦环境,那么被束缚捆绑绳艺之类的,应该也不在话下,说不得还相当乖巧配合……唔难怪檀郎喜欢。


    薇睐并不知道甄氏此刻心里的恍然大悟,小心观察了下罗裙妇人似乎如常的面色,小声道:


    “大娘子若是不喜欢奴儿这么喊,奴儿可以改。”


    “不用了。”


    甄氏回过神来,忍不住多看了白毛丫鬟一眼,一时间竟隐隐觉得顺眼了不少。


    这么看来,上次去锦啸口马行也不算完全白跑一趟。


    她略微思索了下,压低声音叮嘱道:


    “既然檀郎喜欢你这么喊,你乖乖听话就是了。”


    “是,大娘子。”


    甄氏慢条斯理的伸出手,从半细手里取过那件干净的月白常服,转递给薇睐。


    她转头朝一众丫鬟淡淡道:


    “以后不准随意跑去檀郎院子里,他有贴身丫鬟照顾呢,你们别去瞎添乱。”


    “是!”


    罗裙妇人盖棺定论,半细等一众大丫鬟慌忙应声,旋即反应过来什么,转头看向薇睐,一时间,众女表情有些复杂。


    白毛丫鬟怀里紧紧抱着重新回来的主人的月白常服,一双有些梦幻的灰雾蓝眸子也浮现出些受宠若惊的神色。


    甄氏轻笑一下,偏头,余光瞥了眼桌上的粥碗。


    薇睐立马把月白常服安妥放置一旁,她上前一步,端起粥碗瓷勺,给身前这位主人的叔母,一口一口仔细喂粥。


    小脸上满是讨好神色,白毛丫鬟眸底欢喜。


    甄氏细嚼慢咽,笑说:“讲讲最近檀郎睡觉如何,有没有半夜失眠?”


    梅林小院贴身丫鬟薇睐立即娓娓道来。


    齿白唇红的小嘴,说的细细徐徐。


    似是早就为了眼下这一刻,准备了许久。


    而这次,再没哪位丫鬟姐姐敢抢她话了。


    来了,没睡!这章四千,码的久了点,抱住兄弟们……下章晚上十二点!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