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守陵的妃嫔、宫人们一走,整个后宫忽然就空了,我这心里头也跟着空落落的,”陆晚迎双手抱着杯子,垂眸叹气,神情似有些沉闷。
梁婠道一声传膳,才坐下身,淡笑着看她:“你若想离开,随时跟我说。”
陆晚迎一愣,抬起头,面上略有犹豫,最终仍是摇摇头。
“我还是留下陪你吧,不然,岂不是就剩你一个人了?”
转而又叹了口气:“姑母一病不起,我去瞧她,她没日没夜地睡着,就连醒的时候同她讲话,她也不大认得我,一问三不知,你说那黑了心的高浥,是不是把她毒傻了啊?”
梁婠眼皮都没抬,边净手边道:“你没去问问太医署?”
陆晚迎道:“问了啊,那太医说,姑母能保住命就不错了。唉,也是,你看表兄——
对了,年初时,说表兄命不久矣,他到底患了什么病,他自小身体不好,我也是知道的,但病了这么多年,怎么忽然就药石罔效了?”
梁婠拿着葛布拭干手上的水珠:“太皇太后没说?”
陆晚迎慢慢摇头:“只说与头痛症有关。”
梁婠不置可否,放下葛布,拈起面前的茶杯。
陆晚迎眼珠盯着对面的人,试探开口:“表嫂,表兄驾崩后,你变了好多……你心里还是有他的吧?我敢说,比起我小叔,其实,你更在意我表兄。”
她稍稍一顿:“不过,我还是想听你亲口说。”
梁婠忍了忍,垂眸咽下一口茶:“你除了问我这些问题,还有别的吗?”
陆晚迎愣了愣,抱着杯子摇头:“我——”
不等她说话,梁婠扬眉:“尚书令知道你问我最多的是这些事吗?”
陆晚迎似乎僵了一下,放下杯子,讪讪笑了起来。
“我只是好奇而已,再说,这皇宫里头就咱们两个还能说上些话,那些政事我又不关心,你说除了这些我还能跟你说啥?”
梁婠不由失笑:“你不是还说我像太皇太后吗?”
原本笑着的人,亮闪闪的眼眸忽地一黯,缓缓垂下眼,情绪是肉眼可见的低落。
“……怎么不像呢?”
梁婠若有所思瞧她一眼,很快又移开视线。
陆晚迎再抬头,面上又带了笑:“不过,有一点不一样。”
她故意卖了个关子,停了一停。
梁婠浅啜一口茶,敷衍问:“什么不一样?”
陆晚迎一手托腮,一手拨动杯子,笑嘻嘻地:“神武帝最宠爱的是薛昭仪,小薛昭仪次之,至于我姑母啊——”
她摇摇头:“那是因为我阿翁的关系,才立她为后的,可你不一样,我表兄只爱你一个,从他跪求我姑母的时候,我就知道了。”
梁婠一僵,勉强笑笑,拿起茶杯饮茶。
空气莫名安静了一会儿。
半晌,听得陆晚迎低低一叹:“遇上你,真是他们俩的劫难。”
梁婠垂下的眸光一沉。
陆晚迎盯着埋头饮茶的人笑了笑,又补充道:“这话可不是我说的。”
梁婠心中明白,也无意追究。
这时,有宫人内侍捧了膳食,不紧不慢地呈上案几。
陆晚迎也不再纠缠刚刚不尴不尬的话题,眼睛只瞅着一道道膳食,但从头到尾细细看了一遍,满脸失望之色。
忍不住轻啧一声:“你这皇太后的膳食也未免太简单了吧……国丧期间本就禁止屠宰杀生,就是素菜,它也不能素成这样啊。”
她这么一说,一扫先前窒息的气氛。
锦兰适时地接过话,轻轻笑了起来:“这还是太后知道太妃要一起用晚膳,才命奴婢让司膳司又添了些,不然平时是没这么多的。”
陆晚迎讶然:“国库亏空如斯?”
梁婠无奈:“你在胡说什么。”
锦兰边布菜边道:“这两道还是特意选了太妃常日爱用的,您尝尝看。”
梁婠不急着用,只转头问另一旁的宫人:“皇帝可用了?”
宫人只回道,晚膳与药都已经用过。
陆晚迎随意捡了几样用着,这些素食,她已经吃了好几个月了,实在没什么胃口。
转念一想,明日一切都恢复正常,心情又好了点儿。
梁婠心思不在膳食上,敛眉稍稍思考,命人悉数退下。
陆晚迎握着筷子,抬头奇怪地看向梁婠:“表嫂是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梁婠点点头,表情极为认真:“你真的不出宫?”
陆晚迎放下筷子,坐直身子,全然不似先前玩笑,摇头:“我要留下。”
梁婠不意外,直视她:“为何要留下,是为了寻找牡丹印,还是帮尚书令监视我?”
陆晚迎迟疑一下,承认:“是,都有。”
梁婠欲言又止,轻轻一叹:“阿迎,你年纪还小,没必要将时间浪费在这里,其实,那日我跟你说让你自己选择去留,并非是我单方面所言,是高——是先帝,他还活着的时候,我们确实说过你,他说你若愿意,可以另嫁他人,嫁一个你自己心仪的。”
陆晚迎眼眶一红,低下头沉默了许久。
梁婠静静等着。
陆晚迎缓缓抬起眼:“梁婠,你到底想要什么?起初,我觉得你同姑母很像,想要的就是身居高位。可是,经过这段时间相处,你将旸儿照顾、保护的那么好。你若是只要高位,倒也不必凡事亲力亲为。
要说先前对阿昕好,是因为他身世像我小叔,可旸儿呢?就算你是为了表兄,可是曹氏,你别忘——”
梁婠摇头笑笑,打断她:“阿迎,你在这晋邺城里待了太久,已被这里民安物阜的假象蒙住了双眼;你在这南城宫里困了太久,已被这里莺歌燕语的靡靡之音堵住了耳朵。”
她移眸看向一旁跳动的灯火,声音很低:“你知道两军交战有多残酷吗?你见过所谓的血流成河、死尸如山究竟是何模样?你见过被俘的齐国人是如何像牲畜一样被人猎杀、以此为乐吗?你尝试过为了讨一口水,走了一个又一个村庄、镇子,可它们早就破烂不堪、只剩残垣断壁吗?”
梁婠抿了抿唇,视线落回陆晚迎脸上:“小时候读书,古人言:铠甲生虮虱,万姓以死亡。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生民百遗一,念之断人肠。那时不懂,这短短几行字真正出现在眼前是什么感受……
当这些已经发生在眼前,你再看看朝堂上的人,他们还只为了一己私欲互相倾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