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3章 池鱼笼鸟
    高旸孤零零地躺在冷冰冰的地砖上。

    胸口像压着一座沉甸甸的大山,堆积着数不尽的孤独、无助、绝望……压得他根本爬不起身。

    可他又觉得胸口是那么空,空得就连心跳都有了回声。仿若一处渺无人踪的山谷,回荡着呜呜咽咽的悲鸣声。

    自打出生,南城宫就是他的家,可如今放眼看去,这所谓的家中竟是连一个亲人也没有。

    爱他的,死了。

    活着的,要么舍弃他,要么想杀他。

    从前,他尚有一个皇位,而今却是连皇位也丢了……

    高旸闭着眼,低低哽咽。

    或许那天他就该死在榴花苑里,那样说不定已经见到母后了——

    突然,通的一声,有什么东西倒在他的脚边。

    对于漆黑又死寂的宫室来说,这无疑算是一声巨响。

    这响动顷刻间将他飘远的灵魂拽回躯壳。

    高旸躺着没动,也没出声。

    尚不等他睁开眼,就有一只手穿过他的腋下,而另一只手则扶着他的头靠上她的肩。

    “旸儿,你醒醒……醒醒啊……”

    来人轻轻摇着他。

    又低又柔声音里满是焦急。

    高旸鼻子一酸,眼泪瞬间流了出来。

    他甚至已经记不清上一次母后抱他是什么时候的事儿了。

    又一声‘旸儿’后,他终于认出了这个声音。

    显然,不是他的母后,而是那个他该一把推开的人。

    然而,他非但没有推开她,反而闭上眼睛,卑劣地假装不省人事。

    或许,他真的只是没力气吧。

    “……这是……哭了?做噩梦了?”

    她声音很轻,导致他有些分辨不出,她是在问他,还是在自语。

    兴许是见人迟迟不醒,她也不再执着地想要唤醒他。

    在弄清她下一步打算前,她已背着他往某一处摇摇晃晃行过去。

    高旸想制止她,却又不知该说什么、又如何说,他原也不想再见她,更不想同她说话。

    何况,他现在已经是个废帝了,对她来说已经毫无利用价值,她又何必再假惺惺地管他的死活?

    难不成还真怕他这个废帝说出什么内情,动摇高灏的皇位吗?

    高旸闭紧嘴巴,越发不想睁开眼。

    在一段晃晃悠悠的行程后,她将他背上床榻。

    在脱去鞋子后,又拉过一旁的布衾帮他盖上。

    他可以清楚听到她微微喘着气,他虽不胖,但对她来说并不轻。

    她只在床边站了站,然后就在一片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转身离开。

    听着远去的脚步,高旸睁开眼,往布衾下缩了缩,可能她只是来看一看他死了没死——

    忽然,消失的脚步声再次响起。

    离他越来越近的还有一盏亮起的灯。

    灯光微弱,不算明亮,可对于长久待在黑暗中的人来讲,足够叫人慌乱一瞬,像是冷不丁扯下蒙在脸上的黑布,将他的真面目暴露人前。

    没了黑暗作掩护,高旸只能闭着眼,一动也不敢动。

    床榻上的人昏迷不醒,一张脸白得发青,起皮的唇干裂。若非浅浅的呼吸和脸上两道清晰的泪痕,还真以为是具尸体。

    梁婠放下灯盏,在榻沿坐下。

    伸手探了探高旸的额头,很烫。

    他在发热。

    天冷,穿得这样单薄,又躺在冷冰冰的地上,怎么可能不受寒?

    梁婠拿起汤匙,舀上一点儿热水,顺着高旸的唇角缓缓地滴进去。

    就这么喂了小半碗热水后,谷芽端了铜盆进来。

    “娘娘,要传太医吗?”

    天已经晚了,这会儿要是传太医,定会搞得宫里人尽皆知。

    他们现在的处境很是尴尬——

    太后的心思实在叫人看不懂。

    提出废帝的是她,保下废帝的还是她。

    谷芽怯怯地盯着梁婠瞧。

    梁婠想也没想,脱口道:“就传傅太医。”

    谷芽一愣,垂下眼,舔了舔嘴唇,有些艰难地开口:“娘娘,您忘了,傅太医,傅太医已经……”

    梁婠握着汤匙的手一滞。

    是啊,她怎么忘了,傅太医醉酒后,在街边睡了一夜,冻死了。

    被人发现的时候,身体僵硬,犹如冰块。

    梁婠放下手中的瓷碗,望一眼床上昏睡的人,再看谷芽。

    “去传吧,谁都行。”

    谷芽一低头:“是。”

    就在谷芽要离去时,梁婠叫住她。

    “不必背着人,越是兴师动众越好,最好叫宫里的每个人都知道广宁王病了。”

    谷芽应一声,躬身退了出去。

    梁婠取了葛巾,放入盆中浸湿。

    其实,她同高灏讲高旸病弱体虚,并非只是单纯的说辞。

    他先是落水,又是中毒,后来还病了几次,每次都没好彻底。

    自打他坐上这个皇位后,她从未在他口中听到过任何恐惧害怕的话,反而一再想尽力当好这个皇帝,可就算再装得成熟老练,他毕竟也只是个七岁的孩童。

    面对着前朝后宫的阴谋诡计、狡诈人心,又如何不会惶恐不安、忧思不绝?

    长此以往,身体又怎能真的好得了?

    梁婠叹了口气,拉下高旸身上的被衾。

    正要替他解开衣襟时,一只烫烫的手抓住了她的手腕,制止了她下一步的动作。

    梁婠一抬眼,对上一双蒙着水汽的红眼睛。

    高旸有些羞臊地别开眼,赌气似地:“你走开,别碰我。”

    他声音很哑,就像砂纸磨过石头。

    梁婠知道他心里有气,怨恨自己。

    “你发热了,不降温的话,只有两个后果,要么脑子烧坏了,要么小命烧没了。”

    高旸一顿,恨恨道:“我不需要你管。”

    梁婠松开手,沉吟一下,点头看他:“也行,不过现在这里再没别人,你要是不想让我管,那就只剩谷芽了,我一会儿让他帮你擦拭。”

    高旸面上一僵,昏昏沉沉的大脑里不停地搜寻有关这个人的记忆。

    他回忆了好一会儿,才想起这个叫谷芽的宫女。

    长什么样完全不记得,只记得一说话就低个头,声音小得像蚊子叫。

    再一让她抬头回话,那舌头就跟打了结似的。

    完全是看也不敢看他一眼。

    他是皇帝,不是恶龙。

    让她擦身?

    那还是算了吧。

    高旸抬抬眼:“那……钱铭呢?”

    梁婠也看他:“我们现在是被囚禁在含光殿里,若非谷芽胆子小,高灏必定是一个人也不会给我们留下的。”

    梁婠见他不再说话,还扭过头不看她,便重新帮他解开衣襟。

    当滚烫的皮肤接触到湿热的葛巾时,高旸还是忍不住瑟缩一下。

    在她的轻轻擦拭下,他的身体僵硬的好像一块砖石。

    高旸闭起眼,咬了咬牙:“我都已经不是……皇帝了,你干嘛还要管我?”

    梁婠抿唇:“给我自己赢个好名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