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变态啊易易。”
手边摆着一樽喝到见底的冰镇牛奶,徐忆如一脸幽怨地望向低头偷笑的韩易。
后者已经把乔丹-布罗姆利打印好的二十多页文件都填上首字母,签好大名,吩咐基安-格里芬将他送到山麓东侧,站在车道前挥手作别,眯着眼睛吹了会儿凉风才慢慢踱回厨房,而小如都还没从酱板鸭的物理攻击中缓过来。
“吃这么辣……胃会出问题的啦。”
抬起眼帘,韩易的笑意收敛得温柔了一些。因为他知道,虽然没有主语,但徐忆如担心的对象,可不是她自己。
“从小就这么吃,已经有抗体了。”韩易把摆在小如面前的酱板鸭挪开一些,免得她睹物伤神,“而且我们和湖南那边的东西真的算不上辣,江西才是真的……干辣,下次有机会带你试试纯粹用辣椒做的辣椒饼。”
“谢谢你喔。”
徐忆如没好气地哼了他一眼,跟她奶声奶气的宝岛腔调中和在一起,完全没有半点杀伤力。
“快点吃东西啦,不然又要凉掉了。”
易十分听话地往嘴里送了一勺宫保鸡丁,然后一边咀嚼着食物,一边含含糊糊地跟徐忆如说了一长段话。
“先吞下去。”
小如忍俊不禁。
“这样怎么听得清。”
“我说……”
韩易喉头滚动两下。
“谢谢你,让你费心啦。”
“刚才叽里呱啦了快一分钟,就说了八个字喔?”
徐忆如单手托着下巴,笑意盈盈地看着对方。
“中心思想就是这个,别的废话记不清了。”
用清水润了润嗓子,韩易放下筷著,语气极为真诚。
“学校里那么忙那么辛苦,又没车,还穿通城来回跑,就为了能让我吃口川菜……”韩易深吸一口气,表情无比认真,“谢谢你为我做这些,我很感激。”
“喔所以中心思想就是我不会开车是不是。”
前几个月,跟韩易呆在一起的时间实在是太久,小如已经潜移默化地学会了对方的绝招,那就是,在不知道如何去直面突如其来的真挚情感时,就用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轻描淡写地带过。
“被你发现了。”韩易顺坡下驴,晃晃手掌,笑道。
“那你很棒棒喔。”小如轻锤韩易肩膀的动作,几乎已经形成了肌肉记忆,“干嘛老是那么客气啦,我就举手之劳而已。要说辛苦的话,你不是比我要辛苦得多。”
说到这里,小如把脑袋朝韩易的方向凑近了一些,带着希冀的目光,轻声吐出一句英文。
“so……hseurope?”
徐忆如很喜欢欧洲,特别是法国,哪怕从韩易口中再重温一遍那里的人情风貌,对于小如来说也是件颇为享受的事情。
更重要的是,她希望能给两人之间的对话引入一个相对轻松一些的主题,免得老是感谢来感谢去,搞得又正经又尴尬。
易易是个很懂礼貌的人,这在小如心里一直是一个很大的加分项,但美中不足的是,他每次真挚道谢的时候,都会让人感觉过于隆重,就像他们是那种不方便过度麻烦对方的普通朋友一样。
以前徐忆如不介意,但现在的她,越来越不喜欢这种感觉。
“europeis……good。”
小如不知道的是,她挑选的这个话题,只会让气氛变得更加微妙而紧张。
至少对于韩易来说是这样的,他的指尖下意识地快速敲击着岛台桌面,支支吾吾地寻找着恰当的措辞。
“去了好多没去过的地方,伊比萨、里斯本……伦敦,不对,伦敦去过……不过都很不错,我挺喜欢的。”
“我也没去过伊比萨和里斯本,那边怎么样啊?”徐忆如眼睛忽闪忽闪,兴致勃勃地发问,“你到那边都不多分享点照片和视频,想看内。”
想看?
你不会想看的,小如。
“因为没什么很特别的东西,比较……比较一般。”
“比较一般?”小如轻蹙眉头,“你刚刚才说很不错啊。”
“吃的不错,我的意思是。”韩易轻咳两声,疯狂找补,“别的就很一般,比如里斯本,城区感觉还没贝弗利一半大,房子也是差不多的风格,没什么好拍的。”
“这样。”
徐忆如眉间聚起的纹路加深了几分,若是用他最擅长的“十分真加十分假”的方式掩人耳目,那很难有人看得出端倪。但韩易本身并不是一个很会撒谎的人,意思是,如果短时间内找不到“十分真”的表象,他那前言不搭后语的叙述方式,很容易让自己露出马脚。
特别是在这种事情方面。
也特别是在徐忆如面前。
小如对于这个两年多时间里从同学-普通朋友-好友-挚友,最终升格到她这辈子第一个心仪对象的男孩,实在是太过了解。一向沉着冷静、云淡风轻,遇到什么事情都不疾不徐的韩易,突然变得如此阵脚大乱,一定是在试图隐瞒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而且是那种找不到推托周旋之辞的大事。
……好奇怪。
心思细腻的小如,脑海里霎时间涌现出无数纷繁复杂、相互矛盾却同样不妙的猜测。但以她温婉如水的性格,绝不可能因为一点怀疑就发声追问。
“那事情有处理好吗?”
徐忆如站起身,本想接一点室温的过滤水,但迟疑片刻,她最终还是选择给自己满上了一大杯冰镇牛奶。
坐回韩易身边,小如不动声色地挪了挪身体,缩短两个座位之间的距离,捧起杯子,在自己的唇边留下一圈乳白色的奶渍,神色平静地帮韩易揭过了让他很是紧张的一页。
“处理好啦,签了很多新的电音艺人,欧洲和英国的公司也注册成功了。”
“那岂不是未来一半时间在这边,一半时间在欧洲。”
有一种女孩子,绝不轻易发脾气,但语气越没有波澜,就越让人忐忑不安,因为没人能琢磨透一个总是温温柔柔、巧笑嫣然的姑娘,为什么会突然把情绪拉平成一条直线。
“不会,那边有专人管理,本常驻伦敦,安托万这段时间也会给里斯本物色一个负责人。”
留心观察着面无表情,眼神毫无焦距地平视前方,不知道在思考些什么的徐忆如,韩易情不自禁地吞咽了一口口水。
“学校那边怎么样?听说idter很难,还有能把你难倒的考试吗?”
“啊,我以为你没看到嘞。”
小如看了他一眼,嘴角勾起一丝几近微不可察的弧度。
“肯定看到了呀,我还回复了吧。”
“你没有。”
玻璃杯落在桌面上的声响稍微大了一些,但真正的淑女是不会生气的。
“那节课的考试蛮多论文题的,回想起来倒是不太难啦,主要是手会写到发酸。下一门难搞一点,cmgt571,要背的theories太多了。”
“571?你都上到571了?”
徐忆如不要命的本硕连读进度,给了今年八月底才到普莱斯学院报道的韩易非常强烈的危机感。
“是呀,不这样怎么能提前毕业咧。”
“也是哈,不然就没办法跟我一起毕业了。”
“谁要跟你一起毕业啦。”
在心里简单地描绘了一下两个人戴着不同颜色的兜帽,紧挨在万国旗下拍摄硕士毕业照的场景,小如原本干涸的眼底终于开始渗入涓涓细流。
“是为了快点学完,给妈妈多省点钱。”
“哦,说到这个……”
最近忙到脚不沾地的韩易,这才想到小如的家庭发生变故也就是不久之前的事情。对重生之后的他来说,许多记忆在大脑里都是这样运作的。
以为是所有人都应该习以为常的事物,却在这条重启的时间线里方兴未艾,甚至难寻踪迹。
“你那边……钱够不够用啊。”
韩易翻来覆去地把玩着手中的餐叉,怎么也找不到委婉的方式问出这句话。
“干嘛这样问啦,你很奇怪欸,我这么宅,钱哪里会不够用。”
这是今晚让徐忆如反应最激烈的一句问话,不需要是心理学专家也应该知道,一个人接收到某条信息后产生的情绪波动越剧烈,说明它对这个人的影响越大,也能从侧面验证出信息本身的真实性。
妈妈那边钱到底够不够?老实讲小如自己也不知道,离婚之后她反复追问过多次,但妈妈对家里目前的经济状况只字不提,只是每个月继续定期给她汇款,甚至数额还更多了一些。
很多时候,行动比言语更加掷地有声,对于徐忆如这种总是习惯换位思考,站在对方角度进行推演判断的女孩子来说尤其如此。
一切不必要的支出都被小如一刀砍掉,除了每周一次的超市扫货之外,韩易离开的这一个月里,徐忆如几乎是以闭关修炼的方式在生活。
晚上十点钟准时闭眼,为了给极其注重休息质量的自己凑够八小时的睡眠时间。白天饿了就做一点十分钟内能完成的快手菜,困了就把旋转椅滑到床边,将脑袋搁在被单上,闭眼揉揉太阳穴,直到精疲力竭的自己看东西不再重影,就立刻继续学习。
韩国城车水马龙的夏日繁华,与小如一点关系也没有。事实上,这段日子里,公寓里的她已经过得失去了时间概念。
上完课回来之后,只有跟韩易发信息时,她才会顺带留意到聊天框中央浅灰色的时间。
单亲家庭的孩子有各种各样排解负面情绪的方式,但乖巧懂事的徐忆如从来就没有别的选择。她所受到的教育,她被灌输的理念,和她用二十年时间打磨成型的人格,让她只看得到一条可行的道路。
那就是,以最严苛的自虐式标准,逼迫自己在最短的时间内,最高效地完成这一阶段的人生任务,用这种方式帮妈妈缓解压力,也用这种方式来惩罚自己。
离婚这件事,虽说和孩子本身关系不大,但他们却是受影响最深的那群人。无论年龄大小、智力高低,人生中最依赖的一对组合忽然分开,就像一座乐高积木堆砌的城堡瞬间崩塌。不可能让它就那样散落一地,不管需要多长时间,孩子们总得找一个看似合理的解释作为胶水,把他们的世界重新粘合起来。
有的人会从父母身上找理由,有的人会从自己身上找。
你觉得,以小如的性格,她会如何选择?
他俩分开,也许是因为异国时间太长了。
为什么会异国呢?
因为爸爸要工作,妈妈要回宝岛带我。
我的出现,才让他们的生活变得这样令人疲惫吧。
如果没有我,也许一切都会不同。
朋友们都四散到世界各地享受暑假生活,就连原本以为整个夏天都会呆在一起的易易也消失不见,无人倾诉的封闭环境里,旁观者看来非常荒谬的结论,却在小如的脑海里反复播放了一个月之久。
越重播,徐忆如晚上给自己划定的睡眠时间就越少,盯着电脑屏幕发愣的景象也就越常见。
“就问一下而已,最近我钱花太猛了,还想说你钱够用的话先借我一点呢。”
韩易用他最擅长的玩笑话安抚小如的情绪,在得到后者一记娇嗔的白眼后,他笑了笑,伸了个懒腰,准备走到冰箱前给被辣到的自己取一瓶亚利桑那冰茶。
但刚站起身,韩易便倏然锁紧眉头,朝徐忆如的方向逼近了两步。
“那个,下一门课,571……什么时候考试?”
“下周四,怎么了?”
“那你这两天别回去了,就在我这儿住,好好放松一下。明天我让他们给你买点补的东西回来,炖点儿汤喝。”
“哈?”小如有点摸不着头脑,“突然要补我是为什么?”
“你自己看看。”摸不着头脑,韩易帮她摸。他的指尖轻轻拂过小如的头顶,语气里心疼和责怪并存。这个时候,所谓跟宝岛姑娘保持距离的戒律,早就被他抛诸脑后了。
之所以如此反应,是因为他才留意到,徐忆如原本乌黑如墨的发丝根部,已经褪色到几近金黄。
韩易清楚地记得,上一世,这样的奇异情景也在小如身上发生过。
为了达成四年完成学士和硕士学位的目标,在完全没有使用过任何染发剂产品的情况下,徐忆如埋头苦读到满头长发全部变成了金色。回宝岛后养了快半年的时间,这才逐渐恢复正常。
要知道,上一世这种极端情形,得到2018年5月临近毕业冲刺的时候才会出现,而这一次,小如身体透支的信号,竟然整整提前了两年。
“全都黄了。”
“有吓到……我还以为头发掉光了。”
徐忆如摸摸脑袋,确认发量没有再继续减少后,长舒了一口气。
“没事的,我只要压力比较大就会这样,之前考sat的时候也是,禁言那一周,头发直接换了个颜色。”
“后面也没什么大问题,可能就是太紧张而已……别担心啦,我变色龙来的。”
“变色龙呢你还。”
韩易用食指轻轻戳了戳徐忆如的脑门,责备道。
“头发变色说明营养全被你那小脑袋瓜抽干了……周二之前别再看书了,听到没?”
如把笑意藏在鼓起的双颊里,“那我这两天干什么?”
“好好休息呀,找点娱乐活动,给自己的脑花放个假吧。”
“哪有什么娱乐活动?”
被韩易说成小猪仔,徐忆如却并不着恼,她双手撑着脸颊,直勾勾地盯着对方。
“我一个人欸。”
“……你说吧,想干什么,我陪你。”
在这种小猫撒娇的眼神攻势下,想要保持无动于衷的姿态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韩易颇为苦恼地揉了揉自己的鼻梁,轻声叹了口气,说道。
“太突然了,还没想好,不过……”
小如转转眼珠,翘起大拇指,向后一点。
“也许可以先看个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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