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就是你说的那个……写故事的人。”
“就是她。”
“所以,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正是因为你和她的这次邂逅,你才……”说到一半,韩易自觉噤声,“抱歉,我不应该这样揣测你的职业成就。”
“干嘛那么彬彬有礼!”让韩易没有想到的是,他的做法却让芭芭拉很是不满。后者瞪了瞪眼,恶狠狠地朝他呲牙,“搞得好像真的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儿似的……在伊比萨和伦敦怎么没看你这么克制。”
“没有吗?”
面对韩易的问题,芭芭拉没有答话,只是慢慢把手覆在脖颈上,面不改色地轻咳了两声。
“我……”韩易有些心虚地瞟了一眼身边的费亚穆,哑口无言,“我还是先闭嘴,听完你的故事吧。”
“明智的选择,先生。”
芭芭拉摩挲着下巴,沉吟道。
“但应该从哪里开始讲起呢?”
“不然……就从下午茶开始?”韩易自己都觉得自己很像钱德勒,什么话从他嘴里蹦出来,都多少带着点讽刺调侃的意味。
“可那天的下午茶……其实没什么好说的。你最近有没有跟家里的长辈,我的意思是爷爷奶奶那一辈,一起吃过饭?”
“三……三四个月前。”韩易想了想,微微颔首应道,“我外婆来美国看我。”
“吃饭的时候,你跟外婆一般聊什么?”
“聊什么……基本上就是她絮叨家里的情况,然后……然后问我各种各样的问题,问我为什么瘦了,学习辛不辛苦,平时吃的好不好……嗯,大概就这些。”
外婆问的,最关键的两个问题,韩易当然不敢讲。
第一个是,你到底想选哪个?
第二个是,什么时候带回家?
“是了,我跟贝当古夫人的下午茶,也是差不多的氛围和内容。”芭芭拉朝镜头摊开手,给予肯定的答复,“通过阿兰,贝当古夫人巨细靡遗地了解着我十七年的人生经历,那种感觉,就像我是她失而复得的亲生女儿,或者孙女一样,一分钟、一秒钟,都不愿意漏掉……”
……
“夫人问您,您独自一个人在日本的时候,是怎么……呃,怎么保证充足的营养摄入的。她认为您……看起来比她认识的那些模特都瘦削得多,担心您身体出问题。”
翻译到这里,阿兰舔舔嘴唇,保持礼貌得体的微笑,只是语速骤然加快了许多。
“我谨代表我个人向您道歉,帕文小姐,夫人她可能问了很多您不想回答的私人问题。相信我,她平时并不会这样,可能是确实跟您很投缘。”
“我能理解,阿兰。请放心,我很乐意回答夫人的任何问题,请帮我转告她,我觉得她是个非常亲切的人……如果她想要成为我无话不谈的好友,我的大门随时向她敞开。”
……
“……你在骗我吧,芭比。你真是这样说的?”韩易的脸上只写着一个单词,怀疑,“在马洛斯明确告诉你,对面这个人是欧莱雅集团幕后实控人之后?”
“我真是这么说的。”芭芭拉理所当然地点点头,“实话说,我那天确实紧张得要命。在房间里又是补妆,又是选适合下午茶的服装搭配,生怕有哪个细节让贝当古夫人感到不悦。”
“但我是来度假的,根本就没带什么能拿得出手的礼服,全是一些我平时随便套在身上就出门的休闲装,还有几条……青春气息十足的明艳裙子。不管哪种,都不像是老钱们会喜欢的风格。”
“他们喜欢休闲装的吧。”韩易提出异议。
“他们的休闲装是诺悠翩雅,我的休闲装,连都不是,就是在街边小店随便拿的便宜货。我不是跟你说过吗,我不喜欢逛街,特别是那种购物中心,更不喜欢试衣服。因为工作的时候,每天都要换好几十套造型,导致我生活中看到更衣室就头疼……”芭芭拉答道,“非要买衣服的话,我会去居民区的那种服装店,看到我觉得好看的单品,根本不会往身上套,挑个尺码就去买单。”
“那买回去发现不合适怎么办?”
“没发生过这种情况。”芭芭拉相当笃定,“我还没遇到过我都驾驭不了的衣服……不是自大,毕竟我是专业干这个的。”
易无言以对,连开玩笑的心思都生不出来,只能竖起大拇指。
芭芭拉说得没错,对于这个级别的超模来说,哪怕套个麻袋出门,也掩盖不住她的卓绝魅力。
只有她不想穿的,没有她穿不了的。
“所以,我当时在房间里纠结了很久,直到夫人的保镖敲了第二次门,我才咬牙做出了决定……既然夫人一见面就喜欢我,邀请我跟她一起喝下午茶,那就说明她喜欢的就是我最真实的样子。那我为什么还要费尽心思去改变自己?芭芭拉-帕文是什么样的人,就给她看什么样的人,不好吗?”
“说不定,她就吃这套呢?而且,情况再坏,又能如何?充其量不过是被她看作一个来自乡下,不懂礼数的粗野姑娘,不想再跟我有任何交集,仅此而已。一个百亿集团的掌控者,不可能为了一点小事跟一个十七岁的小女孩过不去吧?”
“结果……你猜对了。”
“是的,我猜对了,贝当古夫人想要看到的,就是一个天然的,未经雕饰的,与她生活的那个世界毫无交集的女孩子。”
……
听完阿兰逐字逐句的精准翻译,贝当古夫人罕见地笑出了声音,而且声音还不小。
“夫人说,您真是个活泼到令人头疼的小家伙。”
“我妈妈也经常这么说。”
“夫人问……”
“阿兰,其实你可以不用每句话前面都加一句这个的。”芭芭拉冲阿兰眨眨眼,“我能看出来是谁在问问题。”
“好的,帕文小姐。”
阿兰的笑容依然内敛含蓄,薄若纸片的唇线勾起的弧度,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情绪波动。他就像是一台全速运转的精密仪器,忠实地执行着使用者的命令。仿佛几分钟前那个悄声向芭芭拉致歉,为贝当古夫人辩解的人跟他毫无关系一般。
“您的母亲在匈牙利?”
“是的。”芭芭拉点点头,“和我爸爸一起,住在布达佩斯。”
“她是做什么的?”
“她是一个…起脑袋想了想,芭芭拉没有用“家庭主妇”这个词,而是选择了一个她前不久才学到,感觉有些时髦的英文词汇。
“hoakeras……”阿兰没有急着将芭芭拉的话翻译过去,而是先小心求证。他当然知道这个词在英文里是什么含义,但芭芭拉是否了解,他就不太清楚了。匈牙利姑娘的英文,乍一听没什么口音,还挺标准,但交流时间一长,芭芭拉还是会暴露出一些语法、重音和用词上的问题。
“不是帮别人修房子的那种,是……将我们的小家黏合在一起的那种。”芭芭拉把两只手掌合于一处,笑道。
“我明白了。”
尽心尽责的翻译官阿兰没有遗漏掉任何一点细节,包括芭芭拉讲出的英文单词,和她对这个单词的解释,都原封不动地转达给了贝当古夫人。阿兰话音刚落,芭芭拉便看到贝当古夫人将手向她伸了过来,慈祥地眯起了笑眼。
“有一个这么懂事听话的孩子,您母亲应该特别爱您。”
“这我倒不指望,只希望每次我回家,她能少训我两句就行。”芭芭拉落落大方地覆住贝当古夫人的手背,打趣道。
“每位……母亲。”贝当古夫人先是尝试用她带着浓厚口音的英语,憋出了一个简单到不能再简单的表达,然后由阿兰来帮助她完成剩余的句子,“我们总是会担心很多事情,担心……担心我们作为家长有没有什么地方还没能做到最好,担心自己的……”
阿兰的翻译,随着贝当古夫人毫无征兆地收声戛然而止。
随后,夫人深吸了一口气,用浑浊不清的声线再次发问。
“您父母之间的感情如何?还融洽吗?”
“吵嘴是难以避免的事情,但总体来说还挺好的。”即使是十七岁的芭芭拉,也意识到了贝当古夫人的反常。光是下午茶这不到一个小时的时间里,她就有好几次突然中断话题,然后从一个奇怪的角度重新提问的情况发生。
“我很抱歉。”阿兰转过身子,刻意以一个贝当古夫人看不到的角度,用唇语跟芭芭拉-帕文无声致歉。
“夫人让我一定要依照原话向您转达夫妻感情是一个家庭的基石,孩子,你父母给你做了一个很好的榜样。记住,像你这样自由的鸟儿,不要轻易组建家庭,这会让你无比痛苦。但反过来说,一旦做出了这个决定,迈出了那一步,就不要轻言放弃。我和我的丈夫幸福地生活了五十多年,这给我们整个家族带来了莫大的……莫大的……莫大的……”
……
“莫大的什么?”听到芭芭拉将同一个词重复了三遍,韩易有些疑惑地蹙眉。
“我也不知道。”芭芭拉摇头,“阿兰其实只翻译了一遍,另外两遍,是夫人自己用法语念叨的。”
“念了三遍之后,泪如雨下。”
“哭了?”
“哭得像个找不到妈妈的孩子……我这辈子,到现在为止,还没见过那么彻底的悲伤。”芭芭拉叹了口气,“我把夫人搂在怀里,安慰了好久,她才慢慢停止抽泣,安静下来。”
“这是……阿兹海默?”
“你没有在媒体上读到过贝当古夫人的故事吗?”芭芭拉的语调惊异。
“我应该知道吗?”韩易略显茫然。
“你在le里搜索一下吧,莉莉安-贝当古,如果第一个跳出来的是维基百科,那就再加上……不,其实维基百科也可以,点开看两眼,你就明白了。”
“oh。”
这一声,是韩易看完莉莉安-贝当古维基百科主页开头一段,算清楚她的总身价之后发出的感叹。
“god。”
这一声,是他读到贝当古生平简介最后一段时,倒吸的一口凉气。
“原来如此。”
这一声,是韩易关掉网页,返回他与芭芭拉的聊天界面,所讲出的第一句话。
“怪不得她会哭成那样。”
“那个时候,她跟她的女儿,正在对簿公堂。”
2007年11月19日,莉莉安-贝当古八十八岁的丈夫,英勇十字勋章和荣誉军团骑士勋章获得者,法西斯主义暴力组织拉卡古勒骨干成员,反德抵抗运动主要领袖人物,弗朗斯总统与戴高乐总统的重要内阁成员,前法国外交部长安德烈-贝当古,一位毁誉参半且无比复杂的当代政治人物,溘然长逝。
一个月后,他与莉莉安唯一的女儿,弗朗索瓦-贝当古-迈耶斯,对母亲的忘年交,摄影师兼社交名流弗朗索瓦-马力-巴尼耶提起刑事诉讼,指责后者以“abdefaiblesse”的方式,利用了母亲的软弱,诱骗莉莉安-贝当古从1987年开始,陆续向他赠予了总价值高达13亿欧元的各式礼物。
其中包括2003年购买的一份价值2.53亿欧元的人寿保险。2006年购买的另一份,价值2.62亿欧元的人寿保险。2001年赠送的十一幅总价值高达2000万欧元的艺术作品,包括毕加索、马蒂斯、蒙德里安、德劳内和莱热的画作。
以及二十年时间里,不计其数的现金或者物品形式的赠礼。
接到弗朗索瓦的报案后,法国国家警察金融调查部门的金融犯罪大队开启了长达两年的调查取证程序,并于2009年9月决定将案件提交给巴黎拉德芳斯核心区楠泰尔的地方法院进行审理。
2009年12月,法院推迟对本案作出裁决。2010年4月继续向后推迟三个月,以等待莉莉安-贝当古精神状态的检查报告出炉。而贝当古夫人则坚决拒绝配合法院进行精神评估。
于是,2010年7月,由贝当古的管家帕斯卡-邦尼福伊录制的,长达21小时的录音带被公之于众。
“如果我身边有这样一位朝夕相处了几十年,我毫无保留地给予全部信任的心腹,突然在这种时候背后捅了我一刀……我恐怕会开始怀疑我人生中做的每一个决定,交的每一个朋友。”
“邦尼福伊说,他之所以会偷偷录音,是因为他觉得老夫人的精神状况不太正常,怕她遭受蒙骗。”
“你怎么看?”
“如果我出来工作有学到什么宝贵的经验,那就是不管对事还是对人,只看行动,不看表态。”芭芭拉顿了顿,继续说道,“见过贝当古夫人之后,出于对她的关心——当然,我也必须承认,有部分原因是好奇,毕竟当时的法国媒体,不管是电视台还是报纸,全都是所谓的‘贝当古丑闻’——我仔细地研究了夫人跟她女儿这场遗产纠纷的始末。”
“一方面,贝当古夫人确实在咨询她的资产经理,能不能把巴尼耶变更为她去世之后的唯一继承人。但另一方面,这部分遗产,并不包括她在欧莱雅集团的股份。她财富中的绝大部分,早就已经过继给她的女儿和两个孙子了。”
“所以,你得出的结论是什么?”
“我得出的结论是……任何人都看不清别人家里发生的事情,也不应该看清。”芭芭拉笑了笑,从她不带一丝犹疑的回答中,韩易可以看出,芭芭拉对这件事情的思考相当深入。
“那……她是真的有阿兹海默,对吗?并不是弗朗索瓦,她的女儿,争夺财产的借口。”韩易略微思忖片刻,“从你的描述来看,她的症状……不,表现,跟阿兹海默极为相似。”
“还是那句话,我只跟贝当古夫人在一起呆了四十八小时的时间,这个世界回答不了的问题,我也回答不了。”芭芭拉意味深长地凝视着韩易,后者那时刻纠正措辞的谨慎行为,让她感觉既暖心又欣赏。对于一个之前完全没有交集的公众人物,能有这样的同理心和道德关怀,说明韩易从本性上来说,绝不会是一个坏人。
“但话说回来,每个人都对这个世界有他们自己的答案,我也有。在我看来……贝当古夫人应该确实患有阿兹海默,很难跟你解释我为什么会这样想,但是……你如果之前有见过阿兹海默症患者,你就知道,她们眼神里偶尔闪过的那种……混沌,是其他人模仿不来的。”
“而且,在我见到贝当古夫人的一年之后,她女儿再次向法院申请成为母亲的监护人,表示因为母亲持续恶化的精神状态,她已经不再适合管理名下的任何财产了。为了弄清楚夫人是否真的失去了行为能力,法院这次终于下令对贝当古夫人进行精神检查,并调取了她之前封存加密的医疗报告。最后发现,她从2006年开始,便有混合型失智症状。到2011年,她的阿兹海默症已经发展到重度了。”
“所以,如果我没有理解错的话……”韩易沉吟道,“贝当古夫人跟你见面的2010年10月,是她……彻底迷失之前,最后的清醒时光。”
“说到‘彻底迷失’,让我想起了前几年读到的一篇报道里,对夫人处境的描述。那篇文章说,莉莉安-贝当古迷失在了衰老的浓雾中。”
“多么残酷的描述。”韩易叹息。
“但很准确吧。”芭芭拉语速迟缓,“2010年10月,正是巴尼耶和弗朗索瓦的法律纠纷最激烈的时候。亲生女儿,和……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他,用知己这个词不知道对不对。但他们之间的纠纷,我个人感觉是压垮贝当古夫人的最后一根稻草。”
“如果她的精神状态稳定清醒,夫人也不会在内格雷斯科酒店前,对我展现出如此大的好感,甚至是依赖了。”
“她把你当成女儿了,是吗?”韩易轻声问道,“她希望跟你多呆一会儿,来缓解她心中与女儿决裂的痛苦,把你当成了逃避现实的途径。”
“把我当成了逃避现实的途径,这点没错。”
“但我不觉得夫人把我当成了她的亲生女儿。”
“或者说,我充当的,不光是女儿的角色。”
“不光是?”韩易敏锐地捕捉到芭芭拉话语里最关键的信息。
“有的时候,我是1987年巴尼耶出现之前,那个没有受到所谓出轨丑闻影响,对她小鸟依人、百依百顺的女儿。她无微不至地关照我、爱我,想要给我全世界最好的生活。”
“有的时候,我是她五岁时就去世的母亲,一个她几乎没有记忆,只能依靠幻想去描绘的完美形象。九十多年的生命里,每次遇到挫折,她都会在心里抱住的那个妈妈。”
“当然,更多的时候,我能感觉出来,我就是她。”
“一个自由的、没有束缚的,她永远没有机会成为的‘她’。”
“在尼斯的两天,四十八个小时时间里,我的角色在这三者之间不停变换。她几乎是以恳求的方式,通过阿兰告诉我,想让我多陪陪她,让她好受一点,让她……”
“让她九十年来第二次体会到,一个没有贝当古家族、没有欧莱雅的平行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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