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幅非凡的传奇作品,格雷泽先生,这一点无可否认。但是……”
坐在私人展示室的沙发上,韩易与安托万-嘉舍交换了一个眼神,开口说道。
“它涉及的利益相关方太多,交易过程中可以预见的风险与阻碍也并不是能轻松化解的小问题。特别是三十个月的出口禁令这一条,会给我们带来许多麻烦。”
“明白。”约书亚-格雷泽点点头,不到一个小时的谈话,已经让他对韩易的需求有了更深入的了解,“所以您想要找一幅同等档次,但不至于像《旗手》一样,对于某个国家具有重大历史意义的大师之作。这样,您就能在交易完成前后保持匿名的低调,并且可以在尽量不引起关注的前提下,于您遍及全球的宅邸间自由地进行往返运输。”
“差不多是这个意思。”安托万-嘉舍代替韩易回答,“可以在伦敦、可以在巴黎、可以在纽约,可以在全世界任何一个地方,只要没有卢浮宫或者别的什么组织惦记着它就行。”
收藏品性质特殊,不管在英国还是美国,只要涉及到古董出售,卖家就需要为他们所获得的利润缴纳资本利得税。举个例子,假设你花费5000美元购买了一张古董餐桌,相关的经纪人佣金为300美元,收购之后你又花费了1000美元来修复和维护收藏品,那么你购买这张古董餐桌的基础成本就是6300美元。当伱用7500美元的价格售出这张桌子时,你就需要申报1200美元的利润,并以此来缴纳利得税。
古董的利得税税率,在英国是20%,在美国是28%,听上去很高,但实际上古董的拥有者有各种各样的方式来提高他们的基础成本,比如每年将各类支出想方设法申报成收藏品的修复与维护费用,对于顶级富豪们来说,钻系统空子的方法多种多样,只有想不到的,没有做不到的。
而在法国,向海外销售贵金属、珠宝、艺术品、收藏品和其他类型的古董,需要缴纳与转让价格或者完税价格成比例的统一税率——6.5%。
这个税率看起来好像比英美两国要低很多,但实际上并非如此,因为法国是按照整体成交价来收税的。拿《旗手》这幅画来举例子,如果韩易将它买下来运回美国,罗斯柴尔德家族需要为此支付美元的税金。而如果是在美国,罗斯柴尔德家族首先可以用根据通货膨胀率调整之后的美元来计算他们1840年买下这幅画时的原始收购价格,再把这176年来的维护费用叠加计算,凑出来的基础成本必定相当可观。扣除掉成本之后再缴纳的利得税,虽然税率比法国高四倍还多,但真正需要支付的税款,毫无疑问会远低于前者。
这就是巴黎作为艺术之城,在收藏品市场上的活跃度与交易总额却远远低于伦敦和纽约的原因。
哪里的税收政策更宽松,卖家就会往哪里汇集。
另外,若是要在伦敦与纽约之间一较高下,坐落在哈德逊河畔的帝国之州,会以极其明显的优势盖过泰晤士河穿城而过的英伦雾都。事实上,历史成交额最高的100幅绘画里,超过四分之三都是在佳士得或者苏富比的纽约拍卖行完成的交易。
之所以会出现这种情况,是因为两国之间进口关税的区别。在英国,进口艺术品、收藏品和古董的关税为5%,比起法国的5.5%、意大利的10%、德国的19%和葡萄牙的23%,已经算是欧盟最低。但美国更狠,一百年以内的艺术品需要缴纳5.2%-25%不等的进口关税,而寿命超过一百年,并有相关依据证明其创作时间的艺术品,则会被美国海关归类为统一关税表里的第9706项进口物品——古董。
而只要是古董,进入美国,就不需要支付哪怕一分钱的关税。
100%免税,没有例外。
更重要的是,2016年的美国,本来就是亿万富豪最多的国家。身价超过十亿美金的顶级巨富共计540人,遥遥领先于第二名的251人。这些1%中的1%,是近年来艺术品交易市场,特别是私人销售领域的主要增长点。
于是,婉拒《旗手》之后,韩易惊讶地发现,约书亚-格雷泽代表佳士得拍卖行向他展示的其他同等级别的画作,几乎全都存放在美国境内。
比如……
“《手捧花篮的小女孩》,1905年创作,毕加索玫瑰时期的代表作,由大卫与佩吉-洛克菲勒夫妇收藏,佳士得纽约代理销售。”
“虽然在早期取得了一些成就,但到了1905年,巴勃罗-毕加索依然是一位苦苦挣扎的艺术家,在蒙马特区拉维尼昂街13号的破落民居里勉强度日。这幅作品,便是在这栋建筑顶楼被称作‘船舱’的工作室里完成的。”
“这一时期,毕加索经常观看蒙马特山脚附近的梅德拉诺马戏团的演出,受到小丑和杂技演员的欢乐启发,他的艺术创作,也从黯淡的蓝色时期,过渡到了更加乐观的玫瑰时期。”
“这幅画想要描绘的主体非常明确——一位年轻的、赤身裸体的姑娘。她看起来像是一名卖花人,但其实暗地里也是一个在红磨坊迎来送往的童妓。深色长发上的粉色丝带,棕黄提篮里鲜艳的红花,蓝色背景下扭曲的剪影,柔和光线中困扰痛苦的表情,无不形成鲜明的对比。许多人认为,这幅画是贞洁与性感、天真与腐败之间的并置,是残酷现实在纯真少女身上留下的痕迹。”
“这幅画的其中一任主人,美国诗人格特鲁德-斯坦这样评价它,‘一个坚实的东西、一个迷人的东西、一个可爱的东西、一个令人费解的东西、一个使人不安的东西、一个简单的东西、一个清晰的东西、一个复杂的东西、一个有趣的东西’……”
“……二十世纪最伟大的艺术家,在这幅画里向我们展现了现代社会的未来,和他穷极一生思考的主题——爱、性、美、温柔与暴力,以及其他所有定义人性的标签。画面中央这位永恒而迷人,凝视着宇宙、的女神,就是人类社会的具象化体现。”
徐忆如一边听着韩易的讲述,一边打开网页,仔细阅读着马克·波特,佳士得美国公司的主席,对《手捧花篮的小女孩》鞭辟入里的总结。
“第一眼看上去没感觉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只觉得脚掌很大……但如果读完分析,回头再看的话……”徐忆如点开大图,认真端详,“真的有一种……既迷人,又伤人的感觉。”
“格特鲁德-斯坦跟你的想法差不多。”韩易数着屏幕里小如微微颤动的眼睫毛,轻声说道。
“什么想法?”小如问。
“觉得画里的这个小女孩脚掌很大,身体比例也很奇怪。”韩易回答,“哥哥利奥刚买下这幅画的时候,格特鲁德其实很不高兴,觉得哥哥总是乱花钱。她花了好几年,才读懂毕加索想要表达的东西……而读懂之后,她就再也离不开它了。后来,她跟利奥分道扬镳的时候,让哥哥带走了塞尚,自己则坚持留下了毕加索。”
“原来如此。”徐忆如若有所思地颔首,“确实是一幅很有感染力的画。”
“特别有感染力。”韩易应和道,“所以我绝对不会考虑买它。”
“你觉得……太悲伤了,是不是。”
“是啊。”韩易慨叹一声,“它所代表的东西让我……很不舒服。画里的这个姑娘,不是毕加索的艺术幻想,而是一个二十世纪初真实存在过的人物,她叫琳达。1905年的毕加索默默无闻、穷困潦倒,在蒙马特过着波西米亚式的贫贱生活,琳达是他……为数不多的,可以负担得起的娱乐活动。”
“第三共和国是妓院的黄金时代,从1870年开始,曾经人人避之不及的下贱勾当,变成了社会生活的一部分,国家税务机关甚至能够从这种交易中抽取50%-60%的利润。我刚才还在看这方面的资料,你知道吗,小如,1871年到1903年之间名女性正式登记为妓女,另外还有…名女性,因为非法卖淫而被处罚。”
“这个数量也……太夸张了。”
“最夸张的还不是从事这一行业的女性数量,而是她们所受到的不公正待遇。那个年代,妓女就是法国社会的次等公民,听凭腐败警察的摆布。巴黎警察不仅能控制官方设立的妓院,还能随意处置街头的流莺。在街面上讨生活的女孩子,不仅要按时定额给警察上贡,还要随时提防黑帮的盘剥和性变态的觊觎……而琳达,就是这些流莺里,最弱小的一类。”
“她年龄太小,没办法在官方妓院工作,合法登记。性格也许也比较内向怯懦,不知道该怎么保护自己,如果直接穿着暴露的衣服站街,估计用不了几个晚上,就会被警察和黑帮吃干抹净了。”
“于是,她只能以卖花女的身份作为掩饰,在红磨坊附近流连,等待不怀好意的男人向她靠近。只需要从琳达那里买下几株玫瑰,她就会跟着男人走进阴暗的小巷里,任他们随意支配,满足他们……虚假而阴暗的征服欲。”
“你看到这幅画了,画里面的琳达……充其量也就十四五岁。不管她是出于什么原因选择走上这条路,家庭贫困也好,亲人生病需要筹钱也好,或者只是单纯地想填饱肚子。不管是哪种原因,琳达这个悲剧的存在,都是人类历史最肮脏的黑暗面。”
“作为一个物种,我们无法保护弱小的同类,反而还要以她们的血肉为食,这本身就是一种罪恶。”谈及这一话题,韩易的语调喑哑,徐忆如的神情也颇为凝重。
“是的,这就是一种罪恶。也许应该感谢毕加索,他把这种罪恶原原本本,明确无误地记录下来,我们才能看到它,批判它。可……”
说到这里,韩易停顿了许久,似乎是在寻找合适的,不那么激烈的措辞。
“可是,想想这幅画的创作背景吧,它最真实的创作背景是什么样的?毕加索是在哪里,在什么情况下遇见了她,窥见了她的肉体,从而迸发出绘画灵感的?”
又浑浑噩噩地度过了一天,二十四岁的毕加索双手揣在兜里,拢紧大衣,在皮加勒红灯区的璀璨霓虹间漫无目的地穿行着。
新作没有头绪,房租下周要交,该死的费尔南德-奥利维尔今天又跟楼西米亚女友锁在公寓里,自己扬长而去。
总得做点什么来报复她。
毕加索心想。
先生,要买花吗?
一道清脆稚嫩,几乎细不可闻的童声吸引了他的注意,毕加索定睛一看,是一位衣着单薄的小姑娘,在寒风中捧着一提花篮,瑟瑟发抖。
报复来了。
这是他目前负担得起的,最好的报复。
花怎么卖?他停下脚步,问道。
三朵玫瑰,可以……让花在那个墙角盛开。
小女孩指着红磨坊旁的昏暗小巷。
十朵玫瑰……可以让花在您公寓里开一晚上。
先买三朵吧。毕加索想了想,回应道,毕竟费尔南德还被自己锁在家里。
好的,先生,您的花。
接过一枚印着高卢雄鸡的黄铜硬币,小姑娘认认真真地从花篮里数了三朵,递给毕加索,仿佛她真的在做兜售鲜花的生意。
请随我来。
女孩重新将花篮抱在胸前,为了御寒,也为了避免偷窃,她呵出一口缺乏热力与生机的白气,引领着毕加索,渐渐没入黑暗。
二人的身后,是躺在泥淖里,已经被来往行人踩得支离破碎的玫瑰。
“他看见了琳达的身体,突然来了灵感,也许是出于欲望,也许是出于怜悯,没人知道,但他就是有了创作的灵感。于是,他请求琳达做他的模特,让他记录下她的青春。”
“为什么要这么做?我不想恶意揣测。我愿意相信,毕加索画下琳达,是为了揭露一些丑恶的,血淋淋的现实。不过,有一些事实也是没办法忽略的——你知道吗,小如,在介绍的时候,约书亚告诉我,油画里的这个姑娘,花女琳达,范东根和莫迪利亚尼也画过。”
“范东根和莫迪利亚尼……”徐忆如迟疑地问道,“你的意思是……”
“范东根和莫迪利亚尼都跟毕加索认识。范东根是毕加索在洗濯船的同事,莫迪利亚尼则是1906年搬到巴黎之后,跟毕加索认识的。”
“他们为什么会认识琳达?蒙马特那么大,不可能是偶遇吧?”
“你能想象毕加索当时,是怎么把琳达介绍给他的两位艺术家朋友的吗?”
“she’sdodel,anddfuck,youshouldtryhertoo。”
韩易粗俗的模仿,让徐忆如陷入了沉默。她想要出声反驳,却悲哀地意识到,也许韩易所说的,就是现实。
“约书亚跟我提到范东根和莫迪利亚尼的时候,我跟你的反应差不多,小如……我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他,也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心情去……欣赏这幅画。”
“现在看到这幅画,我就会想到好莱坞的大制片厂时代,想到路易斯-梅耶和朱迪-加兰。”
“毕加索和琳达做的事情,跟路易斯和朱迪有什么分别?一个画了《手捧花篮的小女孩》,一个拍了《绿野仙踪》,都是各自艺术领域的瑰宝,只不过毕加索跟琳达之间的交易更露骨、更直接而已。”
“我觉得,任何一个对创作背景稍有了解的人……应该都不会想要花1.5亿美元收藏它,至少我是这么想的。不对,我也不是唯一讨厌它的那个人。这幅画一直挂在大卫-洛克菲勒的办公室里,背对大门,面对办公桌,因为佩吉-洛克菲勒很不喜欢这幅画,根本就不想看它一眼。”
“我很赞同佩吉的态度,也许它在艺术上有独特之处,但收藏家不应该鼓励这种对女性,和性暴力的过度描绘与剥削。”徐忆如在电脑上一目十行地阅读着名利场对1996年去世的佩吉-洛克菲勒的生平解析,“哪怕创作者是毕加索。”
“是的。”韩易点点头,“我……不介意收藏女性肖像,也不介意收藏人体艺术,但不是这种扭曲黑暗的东西。即便买下来,我都不知道该放在哪儿。平时肯定也不想看到它,多看两眼,想起琳达的故事,可能一天的好心情都会被毁掉。”
“那你觉得哪种女性肖像是值得收藏的呢?”徐忆如双手托住下巴,兴致勃勃地追问道,“哪种女性肖像……是会让你心情变好的,想要每天都看到的呢?”
“让女性优雅又自信地闪耀起来的那种……带着毫无保留的爱、承诺与专注的那种。”
韩易的回答不带一丝犹疑。
“我最后选定的那一幅,就是这种女性肖像画。”
“古斯塔夫-克里姆特的那幅。”
“阿黛尔·布洛赫-鲍尔肖像……”
“二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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