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七章 玉佩
    “你学医多久了?”

    陆曈一怔,回头看去。

    少年坐在屋中小几前,用力扇着手中蒲扇,药罐发出“咕嘟咕嘟”沸腾的声音,白色热雾蒸腾起来,将他神色模糊得不甚清楚。

    他总是亲自为陆曈煎药。

    纪珣的车夫曾主动提出替他代劳,却被纪珣拒绝,只说熬药的火候时辰不对,药效也不对,坚持要亲自熬煮。

    陆曈不明白他,一个看上去养尊处优的少爷亲自熬药,为的却是一个萍水相逢的过路人。

    纪珣要不就所图匪浅,要么,就是个好心泛滥的大傻瓜。

    默了默,她道:“我不是大夫。”

    “你之前打开医箱时,里面有桑白皮线。”纪珣揭开药罐盖子,看了一眼药汁,又把药罐盖子重新推了回去,没再继续往里添火了。

    陆曈猜不透他想说什么,只好道:“跟旁人胡乱学了一点,算不上会医。”

    闻言,纪珣轻轻一顿。

    过了一会儿,他才摇头:“盛京有太医局,你若想真心想学医经药理,可去太医局进学。”

    太医局?

    陆曈蹙起眉。

    她第一次听到这个名字,不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但从对方话里,隐隐也能猜到一点。

    陆曈只觉荒谬。

    “纪公子说笑,”陆曈道:“我一介平人,怎么能去你说的地方?”

    她想,这位出身优越的少爷,大概从未体尝过平人生活,不知平人与贵族之间无形的门槛,足以隔开很多很多。

    “无妨,”他依旧端坐在药炉前,淡声开口:“你若将来到了盛京,可到长乐坊纪家来寻我。”

    他说得很是认真,不像玩笑。

    陆曈一愣。

    窗外不知从哪里飘来的一片落叶,落在书案上,她低头捡起落叶,心不在焉地捻揉着,觉得自己的心也像那柳叶一般,乱糟糟的。

    过了一会儿,她低声道:“我不会去盛京的。”

    她当然不会去盛京的,她身上有芸娘亲自种下的毒。

    其实曾过那么一瞬间,陆曈想向这位盛京来的少年求助,将自己一切和盘托出,求他带自己逃离沼泽。

    但最后没有。

    纪珣能发现“寒蚕雨”,却没有发现芸娘在她身上种的更早的毒。她一日不解毒,一日便要受芸娘的辖制。

    芸娘的性子,除非主动,绝不会被人迫着给她解毒。

    想要活着回到常武县,她只能留在落梅峰,继续另寻时机。

    手中那片柳叶被揉得皱巴巴的,看不出原来模样,陆曈把手伸出窗外,摊开手,那片柳叶便飘飘摇摇地坠落下去,渐渐地看不见了。

    纪珣的药好似很有效。

    陆曈身上的寒毒一日比一日微弱。

    慢慢的不必裹厚重的毯子,穿着单衣也不会觉得冷,有时窗外的日头太大,晒得她还觉得有些发热。

    “你的毒解了。”纪珣对她说。

    陆曈道:“多谢。”又抿唇道:“我没有银子付你。”

    “不用银子。”

    他把一张纸递给陆曈,连带着几包捡好的药材。

    “这是药方,你所中之毒我过去不曾见过,为防万一,多备了几副药,你再煎服几日,或许更好。”

    陆曈问他:“你要走了?”

    纪珣点头:“我在这里耽误太久了。”又道:“我多付了五日房钱,你可以在这里多休息几日,”

    陆曈没说话。

    他走到陆曈身边,窗外一大片青翠绿意,少年身姿清隽,濯濯如春月柳,望着她的目光像苏南桥上的春阳,暖融融的。

    他说:“十七姑娘,日后受了伤要及时医治,你是医者,更应该懂得这个道理。”

    “我走以后,切勿讳疾忌医。”

    陆曈沉默良久,轻轻“嗯”了一声。

    第二日一大早,陆曈起身,没等到纪珣如平日一般的敲门。

    想了想,陆曈推开门,一眼就瞧见隔壁屋屋门大开着,待走进去,不见纪珣和车夫的影子,就连屋子里堆放的行囊和他们自己的杯盏也不见了。

    纪珣走了。

    没有与她打招呼,没有知会任何人,就在这个春日的清晨,或许天光还未亮,她还尚在睡梦中,这二人便悄悄走了。

    陆曈站在空荡荡的屋里,忽然没来由地感到一阵失落。

    很奇怪,当初纪珣带她过来时,她满心不情愿,冷眼看着这二人折腾。然而半月过去,纪珣每日给她煎药把脉,关心她的病情,他是出于医者对病人的关切,但那耐心与温和却让陆曈恍惚看到陆柔。

    从前在常武县生病时,陆柔也是这么照顾她的。

    明明他的清冷与疏离,古怪与沉默与陆柔截然不同。

    又或许是因为她一个人在落梅峰里呆了太久,这些年除了芸娘,不曾与人这般亲近的相处过。这半月没有芸娘,也没有试药,她被人关心照顾着,像是春日午后坐在花藤下打盹儿间,偶然尝到的一颗麦糖,这颗糖弥漫着清苦药香,却不似过往沉重,竟还生出淡淡的甜。

    陆曈想,她一定是太久没有过离别了,所以才会在这时生出不舍。

    “姑娘,姑娘!”

    楼下掌柜的匆匆上来,瞧见陆曈,适才松了口气:“还好您在。”

    他把手里捧着的圆形白玉往陆曈手里一塞。

    “昨天夜里,与您同行的那位公子付够了先前欠下的房钱,玉佩我放家里了,本想今儿一早拿给他,今日一早人都走了。”

    “您既与他认识,这玉给您也是一样的,麻烦你将这玉带还给那位公子,咱们客栈可不是占人财物不吭声的黑店。”

    陆曈下意识低头看去。

    掌心白玉温润冰凉,就如少年的眼神,总让人觉得遥不可及。她把玉佩的红绳拎起来看,能看清上面雕刻的高士抚琴图。

    与那人格外相称。

    陆曈攥紧白玉佩,对掌柜道:“我知道了。”

    纪珣临走时,在客栈多付了五日房钱,陆曈就在客栈多等了五日,等着那二人想起来玉佩回返,把东西还给他们。

    但纪珣一直没回来。

    她想,或许纪珣是忘记了,又或许是记起了但懒得回来拿。他是盛京高门的少爷,一块玉佩于他而言不算什么,就如苏南的这一场相遇,不过是对方纷繁的人生里,并不重要的一段。

    纵马路过野地的一段风景,看过即忘而已。

    她把纪珣买给她的、那身柳叶色的新裙子脱了下来,仔细叠好放进医箱,连同那块白色玉佩。

    那件漂亮的衣裙适合赏春的河堤,适合宅门的花园,适合酒楼食店,适合街巷坊间……

    唯独不适合落梅峰的乱坟岗,以及充满血腥与断肢的刑场。

    它不适合她。

    最后一日过完,她去了刑场,再然后背着医箱回到了落梅峰。本以为芸娘会不高兴,没想到芸娘见她回来,只是饶有兴致地看了她一眼,就低头摆弄自己银罐里的药材,

    “真有意思,听说你被人救了?”

    陆曈一惊。

    芸娘在苏南生活多年,她是什么时候知道的,又是如何知道的,陆曈全然不晓。

    “我还以为,你会跟他走呢。”

    陆曈:“我……”

    芸娘打断她的话:“他是盛京纪家的儿子。”

    “真可惜,如果你带他回落梅峰,说不定你二人还能在山上做个伴。”

    芸娘笑着,语气有些惋惜。

    陆曈却头皮发麻。

    脊背顷刻生出淡淡寒意,接着是劫后余生的庆幸。她庆幸自己没将纪珣也卷入这趟浑水中来。

    芸娘抚了抚鬓发,进小屋做新药去了。

    陆曈紧紧抱着医箱,觉得往日轻便的箱子,忽地变得沉甸甸的。

    后来……

    她一直把那玉佩留着,想着,或许有朝一日下山回到常武县,一切重归原本的路,将来路长,未必没有去盛京的机会,即便那机会很渺茫。

    到那时,她便可以去瞧瞧纪珣嘴里的太医院,若有机会再见到对方,亲自把这圆玉佩还给他……

    “陆妹妹,”身后传来林丹青的催促声:“时候不早,赶紧上榻歇着吧,明日还要早起。”

    屋中灯火摇晃,苏南的春暖便散去,只余长夜清寒。

    陆曈把白玉收回医箱里装好。

    “就来。”

    ……

    月亮落在窗前池塘里,像块冷掉的玉。

    屋子里,药童惊讶开口:“她就是之前公子在熟药所遇到的……那个仗势欺人的坐馆大夫?”

    纪珣点了点头。

    他想了起来,之所以觉得陆曈的脸如此熟悉,不是因为先前雀儿街的那次偶遇,而是更早。

    早在盛京的熟药所时,他们就已见过一次面了。

    那时候他去熟药所送药册,一个女子带着太府寺卿夫人身边的护卫气势汹汹闯来。他在屏风后,听见陆曈和辨验药材官娄四说话。

    虽语气柔和,然绵里藏针,字字句句都是仗着太府寺卿之势压人。

    娄四畏惧董家权势,最终行了方便。

    他便心生不喜。

    身为医者,其心不正,只知仗势,医德一行便有损。

    但那时他也没太在意,盛京医馆的这些事,自有医行统办。太府寺卿权势再大,也不能做得太离谱。

    他第二次听到陆曈的名字,是盛京一味叫“纤纤”的药茶。

    这药茶在盛京高门贵妇间很是盛行,他常年醉心医理,对外界之事闭耳不闻,听闻此事,亦感好奇。

    纪珣让人买回那两味药茶验看,的确是惊艳的方子,就是用药些微霸道刚猛了些。

    再一次听到陆曈的名字,是太医局春试,他亲自出的题目,验状一科题目众学子答得惨不忍睹,唯有一张考卷堪称完美。

    那人就是今年太医局春试红榜第一,一位平人医官。

    纪珣前两月忙着给御史府上老大人行诊,因此也没能见着这位陆大夫是何模样,直到今夜一见,方知这位新进女医官,就是当初他在熟药所中遇到那位仗势欺人的坐馆大夫。

    药童想起了什么,提醒道:“说起来,公子您前两日遇着董夫人,董夫人对公子话中有话。这次回医官院,又处处传言您对那医女赞扬有加,连崔院使也这么说……莫非是她自己说出去,好与公子攀扯上关系?”

    太府寺卿董夫人与纪珣从前并无往来,这回路上偶然遇见,竟破天荒的叫停马车,与他说了几句话。话里明里暗里都是他春试点了陆曈做红榜第一,难得见他如此欣赏一人云云。

    话说得没头没脑,又有些阴阳怪气,纪珣听得不甚明白。

    待回到医官院,又处处传说他对陆曈欣赏有加。

    可他甚至都没见过陆曈。

    翰林医官院过去的确有这样狐假虎威的医官,扯着旁人幌子耀武扬威。若这话是陆曈自己传出去的,心思就有些深沉了。

    “慎言。”

    纪珣轻斥:“没有证据,不可诋毁他人言行。”

    药童连忙噤声。

    纪珣摇了摇头。

    不管这话是不是出自陆曈之口,他都会对陆曈敬而远之。他一向最厌恶权势纷争,陆曈初入医官院,便已惹出如此多纷争,与她走近,自然口舌不少。

    他并不想卷入旁人纷扰。

    池塘里,有红鲤偷偷浮起,尾尖轻轻一摆,水中冷月便倏然碎裂。

    纪珣眉头紧锁。

    他对陆曈的过去并无兴趣。

    他只是疑惑。

    刚才在药库前见到收捡药材的二人,陆曈手里提着的药篮里,隐隐药枝碎叶露出一角。

    那是……

    红芳絮?

    ……

    下过几场春雨,天气便一日暖过一日。

    清晨,盛京临河长堤上开始有稚童放纸鸢,两岸的柳树上,常常挂着被线绕住的燕子风筝。

    金府金显荣的院子外,一个打扮得俏丽美丽的妇人拧着帕子就要往院子里冲,被金显荣的小厮拦了下来。

    “姚姨娘,您不能进去——”

    “怎么不能进去?”姚姨娘跺了跺脚,气急败坏地往里探着头,“老爷自打身子不适后,就没再来过我院子里。这半月更好,连人也不见了。”

    小厮抹汗:“老爷真病了,那屋里医官正施着诊呢……”

    “什么医官!”姚姨娘冷笑,“我屋里的丫鬟可都瞧见了,明明是个年轻美人!”

    “老爷把人抬进屋里,这还不到三个月就厌烦了,哎唷,我的命怎么那么苦……”姚姨娘嘤嘤哭起来,又骂道:“哪里来的狐媚子,原先这府里虽然人多,但老爷好歹能一月宿一夜到我房中,这个来了倒好,大半月了,索性连人也不放出来……”

    “谁家好人这般难看的吃相,也不怕撑得慌!”

    “……”

    院子门口的吵嚷隔着门远远飘进屋里人的耳朵。

    矮几前,金显荣正襟危坐着,额上缓缓流下一滴豆大的汗。

    这姚姨娘原先是府里请来戏班子给他娘唱戏解闷的,唱着唱着,就被金显荣相中了。

    姚姨娘不想在戏班吃苦,金显荣贪恋对方美色,一来二去,二人就勾搭上了。

    只是老天无眼,他才纳了姚姨娘不到一月,就犯了病,这一冷落就冷落了对方许久,对方自然心生狐疑。

    姚姨娘从前是戏班子里唱武生的,一把嗓子嘹亮高亢,这会儿在门口一哭起来,让人想假装没听到也难。

    金显荣又惴惴看向屋中人。

    桌前,陆曈抱着那只银罐子认真捣药。

    美人低眸,眉眼如画,那身浅浅的水蓝色衣裙衬得她如空谷幽兰气韵夺人,光是瞧着也觉心猿意马。那只手也嫩得像白葱,握着银色的小药锤,纤巧可爱得紧。

    下一刻,美人抬眸,面无表情地从陶罐里掏出一大把不知是猪肺还是什么东西,血淋淋的,一并扔进那只银罐子里。

    “铛铛铛——”

    银色的铁锤落下,溅起的血花让金显荣下腹一凉。

    他觉得自己的某些物事也像是被这银锤剁碎了。

    方才的那点遐思顿时不翼而飞,金显荣用力抓紧了自己的膝头,坐得拘谨而乖巧。

    距离这位陆医官初次登门施诊,已经七日了。

    这七日里,陆曈还来过几次。

    她姿态冷淡,神色平静,每次登门施诊都没什么旁的表情。

    一开始金显荣还因为她容色太过美丽而生出侥幸之心,总想调戏几番,但每次他的调戏都仿佛对牛弹琴,无论是恶意的还是隐晦的,这医女听完都没半分反应。既不惊慌也不羞涩,冷漠的像是块木头。

    倒是金显荣有几次被这女子的话吓着。

    她说:“行针用药易生错事,金大人最好配合,否则错一步,将来药石无灵。”

    这是威胁……这分明就是威胁!

    但金显荣很吃她的威胁。

    尤其是陆曈不知从哪里寻来的猪肾牛肾羊肾,装在陶罐子里,当着他的面把那些肾囊一片一片切得薄如蝉翼,又扔进药罐重重捣碎,很难不让人联想她这是杀鸡儆猴……杀囊敬人。

    如此行径,再美的初见只怕也染上几分血腥色彩。

    令人倒胃。

    药锤捶打罐子的声音停了下来。

    陆曈把罐子里那团血肉模糊的东西盛进一只瓷碗,用盖子盖好,看向金显荣。

    “金大人,今日的敷药做好了。”顿了顿,陆曈看向他:“可须下官为您上药?”

    “不用!”

    金显荣断然拒绝,似乎又意识到自己拒绝得太快颇显刻意,忙干笑着补了一句:“怎好劳烦陆医官?下人替我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