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夕过后,连着下了几日雨,天气日渐凉爽。
太师府院中池塘飘满落花,屋子里,戚玉台烦躁地来回踱步。
除了去司礼府露了次面,他已经几日不曾出门了。
再度发病,戚清怕他生意外,直接同司礼府告假,戚玉台被关在府中,一步也不能出。
整日拘在府中,偏在这时候,药瘾犯了。
人在心烦意乱之时,对寒食散的渴望总是放大。然而府中一切都井井有条,就连他想饮酒都被制止——大病初愈的身体无法承接烈酒。
屋中灵犀香馥郁袅袅,戚玉台更烦闷了。
屋门发出一声轻响,有人端药走了进来。
戚玉台看向来人。
女医官把汤药放在榻边小几上,平静开口:“戚公子,到时辰服药了。”
戚玉台冷笑:“我不吃。”
陆曈颔首:“戚大人交代,一定要公子按时服药。”
父亲,又是父亲!
戚玉台心头火起,却又不敢违抗,兀地端起碗将汤药一饮而尽。
陆曈见他喝完药,走到桌前打开医箱,“该施针了,戚公子。”
每日除了喝药外,还要施针,这令戚玉台感到厌烦。
他曾故意折磨女医官,为难叫她一遍又一遍反复做同一样事,但她总是神色恬然一一照做,仿佛并不为此气怒。
这令戚玉台失望。
戚清承诺宫中大礼后陆曈随他处置,是以在祭典前,他不能真正对陆曈动手。
他必须清醒着出现在天章台祭典前。
银针一根根刺入肌肤,带起酥麻痒意。戚玉台听见身后人开口。
“戚公子须记得,每日按时服药,贴身衣物隔半日换洗,不可饮酒、不可多思,戌时前入睡,用饭清淡……”
“别说了!”
戚玉台骤然打断,一根银针因他激动刺歪,戚玉台“嘶”了一声,额上青筋跳动,骂道:“你再多说一句,我就把你舌头割下来!”
身后陡然无声。
戚玉台头痛欲裂。
屋里每一分每一角都是按戚清喜好布置,他想做的事从来不允,就连点一根香,也得按父亲的喜好。
如今发病两次,自由遥不可及,他仿佛要被禁锢在这狭窄屋子一辈子,光是想想也觉可怕。
偏偏还有一人随时随地提醒。
屋中角落的婢女和护卫看了这头一眼,皆是未作声。
“戚大人是关心公子,所以事无巨细。”陆曈慢慢地说道,一根针轻轻刺入他后颈。
“下官父母早逝,为善心人收养,然而幼时顽劣,常惹养父头疼,养父每每严厉责备,过后却会偷偷买来玩具糖馒头安慰。”
她忽然说起陈年旧事,宛如随意家常。
“养父从来不曾夸过我,可后来却从旁人嘴里,得知他常常在外炫耀,说女儿聪敏伶俐。”
这话听在戚玉台耳中分外刺耳,他冷笑:“你在炫耀?”
陆曈道:“世上无不是之父母,戚大人对公子严厉,实则一片爱子之心,正因以公子为傲,是以要求比旁人更为严苛。”
以他为傲?
戚玉台险些笑起来。
戚清从不曾夸赞他,不管是在家还是在外,永远苛求他不足。
他知道,他不如戚华楹聪慧拔萃,无法给太师府带来赞誉,正如太师府一个抹不去的污点。戚清处处关照他,不是因为父亲对儿子的关照,而是担心他又惹事,给太师府招来麻烦。
父亲嫌弃他。
对方语调中的温然越发刺痛戚玉台,戚玉台阴鸷开口。
“陆曈,你不会以为,你杀了我的狗,自己变做戚家的狗,就能相安无事吧?”
他讽刺:“想做戚家的狗,也要看你有没有那个资格。”
身后默然一瞬。
她问:“我看戚公子脉象,过去曾有服食寒食散的痕迹?”
戚玉台一惊,但很快放松下来,轻蔑一笑:“怎么,你想举告官府?”
“寒食散有毒,长期服用于身体有损,公子应当早日戒掉。”
不提还好,一提,戚玉台面色越发阴沉。
正因丰乐楼大火,他服食寒食散的事情被御史参到皇帝面前,虽最后被太师府压下,有惊无险一回,但因此事,盛京大肆查搜食馆酒店,恐怕将来很长一段时日,盛京都寻不到寒食散的痕迹。
无人敢顶风作案。
想到寒食散,腹腔那股酥酥麻麻的感觉又上来了,喉间仿佛有只虫子正饥渴张大嘴巴,等待从天而降的美味。
“寒食散是由钟乳、硫黄、白石英、紫石英、赤石所做。药性燥烈,服食后虽暂时神明开朗,但长此以往会丧命。”
陆曈不疾不徐地为他刺着针。
“下官从前在苏南行医时,曾见过一户富户人家,一门父子三人皆偷偷服食药散。在被官府发现之前,富户家老爷就因服散之后错服冷酒当场丧命。但奇怪的是,他两位儿子却活了下来,且行为举止如常。”
“寒食散一旦上瘾,极难戒除,他二人却并不受影响,下官当时好奇,后来才辗转得知原因。”
戚玉台掀起眼皮:“什么原因?”
“寒食散有毒,有了亡父前车之鉴,兄弟二人不敢继续服食,却偶然得一偏方。”说到此处,陆曈顿了一顿,才继续道:“以石黄、灵芝、茯苓、黄精、龙鳞草……”她一连说了许多,“捣碎成泥炮制晒干磨成粉末,亦能达到和寒食散五六成的效用。”
戚玉台一愣:“真的?”
“只是五六成罢了,但这五六成已足够暂且缓解其二人药瘾,且材料简单,买用不难,他兄弟二人自己叫下人买来材料做即可,正因如此,在其父病亡,兄弟也并无财源下,他二人仍能坚持多年。可见医经药理一道,变幻无穷。”
“不可能。”戚玉台眼露怀疑,“如果你说的是真的,这么多年怎么没听过?”
“就连医官院的书库,也不能记下所有的医案。况且这些年,下官也只见过这一对兄弟用过药方而已。盖因此物虽不如寒食散毒性强烈,但长期以往亦容易上瘾。一次服食一小包,使人心神愉悦,神明舒畅,用上两包,燥热难当,气血上浮,用上三包……神志紊乱,犹如同时服食大量寒食散,那就会变成毒药了。”
戚玉台听得入神。
“医药一道,万象不同。下官如今也只是刚刚摸到门槛,将来待学之处还有很多。”
她收回最后一根银针,退后两步。
“戚公子,针刺结束了。”
戚玉台这才回过神。
他难得没有如往日一般或故意折辱或是言辞侮辱,只是坐在榻边一言不发。
陆曈看向门口。
戚玉台的侍卫和婢女立在窗下,不时抬眸朝这头看一眼。
她背起医箱,低头退了出去。
待到门口时,又停下脚步,对站在院中守着院门的、戚清特意安排的护卫开口。
“戚公子神思尚未全然恢复,近几日未免生意外,最好不要出门,烦请看顾紧些。”
护卫点头应下,陆曈这才离去。
……
晌午过后,演武场。
靶场上,骏马奔驰扬尘,羽箭如电,射向远处插入平沙地的草靶之中。
再过不了多久就是宫中祭典,祭典之前,仪卫驰驾,诸军百戏,殿前班也赫然在列。
是以近来殿前司诸班卫,去演武场总是很勤。
栀子和四只黑咕隆咚的小犬绕着空场扑球,另一头的高台上,裴云暎站着,场上群马奔驰,“嗖嗖嗖”的破空声接连响起,草场边数只箭靶应声而落,周围顿时阵阵叫好。
萧逐风在一众禁卫中优秀得毫无疑问,马匹掠过之处,草靶全军覆没,场上判员赶紧低头唰唰记录,年轻禁卫则上前换上新的草靶,等着第二圈跑马竞驰。
直到最后一圈跑完,众人纷纷翻身下马,走到帐下桌前拿皮袋喝水。
禁卫们拥着萧逐风,笑谈:“副使竞驰之术又精进不少,看来长乐池百戏,又没有我等出风头机会了。”
他身侧禁卫回道:“你要出风头机会干什么?想力争上游?升迁也没听说靠仪卫百戏升迁的。”
“肤浅!我是那种人吗?我苦练竞驰之术,当然是想在祭典上演给心上人看,好教她看见我的英武风姿。”
“心上人,陆医官吗?”
闻言,帐棚下正分发水袋的年轻人动作一顿。
裴云暎抬眸,淡淡看他一眼:“你喜欢陆曈?”
说话的禁卫不好意思挠头,“大人,不是我喜欢,咱们殿前班,不敢说十之八九,但绝大部分都、都喜欢陆医官吧。”
这话不假,殿帅府的五百只鸭子可以作证。
又有一年长些的已婚禁卫凑近,幸灾乐祸道:“甭想了,你没机会,陆医官有心上人了!”
裴云暎神色微动:“心上人?”
已婚禁卫大剌剌道:“前几日重七,我陪夫人去潘楼逛乞巧市,我瞧见陆医官了。”
他神神秘秘开口,“陆医官和一个男人走在一起,举止亲密,进了乞巧楼上‘兰夜斗巧’!”
“就是当日我隔得太远,只看见一个背影,那男人先进了楼我瞧不见,本想跟上去探个清楚,怕夫人以为我有了二心,这才作罢。”
他拍拍胸:“但我可以作证,陆医官绝对是和一个男人一起逛了乞巧市,名花有主了!”
一个年轻姑娘,只会和心上人去“兰夜斗巧”,陆曈此举无疑证明这一点。
闻言,一众禁卫全都捶胸顿足,大骂哪个杀千刀的诱走佳人,一会儿又发誓要拿出大理寺查案的劲头,查出是哪位人才在殿前司五百只鸭子眼皮底下先发制人。
萧逐风欲言又止。
这群人似乎忘记了自家殿帅和那位女医官曾有过一段风月流言。
或许是选择性忘记。
最先说话的禁卫挤到裴云暎身边,讨好道:“大人,你同医官院比较熟,陆医官隔三差五也要为小小姐施诊,您发发慈悲,帮兄弟们一个忙,问问——”
“那个和陆医官一同逛街,兰夜斗巧的王八蛋到底是谁?”
裴云暎看向他,扯了下唇角,“王八蛋?”
“是是是,王八蛋。”
他点头,卸下护腕,把水袋往桌上一扔,不紧不慢往前走去,直走到木竿前的黑色骏马前翻身上马,才抛下一句。
“是我。”
……
黄昏夕阳染红长街。
仁心医馆里,陆曈坐在里铺翻开手中杂书,苗良方和银筝坐在药柜前,一个盘点今日医案,一个描新手帕的花样子。
日头斜斜穿过门前,残阳照亮书页,恰好映亮一段字。
“银渚盈盈渡,金风缓缓吹。晚香浮动五云飞。月姊妒人、颦尽一弯眉。”
“短夜难留处,斜河欲淡时。半愁半喜是佳期。一度相逢,添得两相思。”
是首《南柯子.七夕》。
银筝看了一半的话本就放在桌上,陆曈看方子看累了,随手拿起来翻了几页,瞧见此处,不免有些出神。
距离七夕,已过了好几日了。
门前忽而传来银筝的招呼声:“小裴大人。”
陆曈抬头,就见李子树下,年轻人踩着满地金色碎影走了进来。
苗良方揉了揉眼睛,银筝先站起身,笑道:“小裴大人先坐,我去泡茶。”
他便也不客气,笑着一点头,走近陆曈身侧。
陆曈陡然反应过来,下意识想拿医书遮面前话本,奈何晚了一步,话本已被这人拿了起来。
裴云暎扫一眼书册封皮的字,神色顿时古怪。
“风流世子俏神医……”
他沉吟着看向陆曈。
“你喜欢看这个?”
这话本名字未免容易使人误会,陆曈冷着脸一把夺回:“不是我的。”
他扬眉:“哦。”
陆曈强调:“银筝的。”
他又“嗯”了一声,语气仍是意味深长。
陆曈:“……”
这根本说不清。
苗良方从药柜后绕了出来,看着裴云暎问:“裴大人怎么突然来了?”
“来拿宝珠的药。刚好今日顺路,由我代拿。”
苗良方“噢”了一声,站着没动。
裴云暎淡淡一笑,苗良方终于后知后觉明白过来,试探地望向陆曈。
“小陆,我是不是该回去了?”
陆曈:“……”
银筝掀开毡帘从里头走出来,把泡好的热茶放到桌上,笑着对苗良方道:“天晚了,杜掌柜和阿城都回去了,铺子里也没什么事,苗先生回去歇着吧。有事,我去庙口寻你。”
苗良方又看了一眼陆曈,见陆曈已然默认的意思,遂又叮嘱几句,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走了。
待他走后,银筝也进了小院,里铺木门关上,裴云暎在陆曈对面坐了下来。
“还不到取用宝珠新药的时候。”陆曈道:“殿帅这是记性不好?”
“是你记性不好吧。”他提醒:“是不是忘了我东西?”
陆曈莫名:“忘了什么?”
“姐姐生辰时,你承诺给我打的绦子呢?”
陆曈愣了一下,回道:“我什么时候承诺给你打了?”
他打量她一眼:“看来,根本还没开始啊。”
这人莫名其妙。
陆曈提醒:“殿帅,我好像从未答应过。”
“你不是说,陆家家训,一饭之恩必偿吗?”
他笑:“好歹兰夜斗巧那次,我替你赢了梳篦,要你一只彩绦不过分吧。”
不说还好,一提兰夜斗巧,似乎有模糊画面逐渐清晰,陆曈心尖微动,一时垂眸无言。
屋中安静一瞬。
裴云暎“啧”了一声,笑着问道:“你这是问心有愧,不打算抬头看我了?”
陆曈立刻抬头,怒视着他。
他忍笑,道:“不逗你了,说正事。”
“我已安排人进了太师府,如今戚玉台院中护卫中,有一人眼角带有红色胎记,那是我的人。”
他道:“你若平日有麻烦,可向此人求助。若你遇到危险,他也会想办法护你周全。”
陆曈听得怔住。
要在太师府中安插一枚暗线有多困难,她比任何人都清楚。毕竟当初光是接近戚玉台,也费了极大功夫。
偏偏裴云暎这样做了。
沉默良久,陆曈开口。
“太师府难进,安排人进去并不容易。若我出事,你的眼线也就废了。”
她看向裴云暎:“值得吗?”
裴云暎轻笑一声。
“太师府的人都不正常,全是疯子。”他望着她,气定神闲开口,“我怎么敢把债主一个人留在那种地方呢。”
陆曈不语。
“况且,”裴云暎话锋一转,“也不算白帮忙。”
“下月我生辰,我要看见绦子。”他语调轻松,“陆三姑娘可不要又出尔反尔。生辰那日,我会让青枫来接你的。”
陆曈:“你……”
他抬手,把桌上茶水一饮而尽,提刀站起身来,“我还有公务,要先走一步。”
走了两步,忽又转过头来,轻咳一声。
“话本……”
他视线扫过被医书挡上的籍册。
“……还挺有意思的。”
言罢,笑着出了门。
陆曈:“……”
银筝掀开毡帘出来,见裴云暎已离开,看向陆曈:“小裴大人这么快就走了?不多坐坐?”
这话说的,裴云暎和医馆很熟似的。
陆曈蹙眉。
“他又不是医馆的人,不必对他客气,”陆曈收起话本,“下次茶也别泡了,让他渴着。”
银筝“噗嗤”一下笑出声来,又感叹:“姑娘和裴大人之间是发生了什么事吗,总觉得……”
陆曈心中一跳:“觉得什么?”
银筝想了一会儿,才回道:“觉得,姑娘待他有些不一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