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赌鬼
    快活楼里,总像是装满了世间所有极乐。


    牌九、斗鸡、斗蟋蟀、骰子、投壶……但凡市面上有的种儿,快活楼都有了。


    来此楼中玩乐的都是些赌鬼,这里并无外头的风雨寒气,只有喝雉呼卢的赌徒在牌桌上,或得意若狂,或神情疲倦。无论是贫穷亦或富贵,出自侯门公府亦或是清贫之家,一旦上了赌桌,恍若褪了人皮的猴子,眼里只有贪婪与癫狂。


    角落灯下桌边,正围着一群人,桌上两人对坐,一人是个穿青衣的年轻人,生得瘦弱清秀。在他对面的,则是个穿棕色褂子的男子,似乎赌得正在兴头上,虽面色疲倦,一双眼却熠熠闪着光。


    万全心中快活极了。


    他前些日子才学会赌钱,方在兴头上,不知哪个碎嘴的告诉了他老子万福。他老子将他好一通打,关在家里消停了几日。这天,在门前偶然听得人闲话,说巷里的赌馆算什么,清河街上的快活楼才是盛京第一赌坊。


    说话之人只将那快活楼说的天上有地下无,将万全勾得心痒痒。趁着这几日柯大奶奶生辰要到了,他娘他老子都要在柯府里忙生辰筵的事,万全才得了机会偷跑出来。


    他一出来,便直奔快活楼。一进来,果然见这里什么赌种都有。这里人多热闹,不时又有赌坊的伙计端黄酒来送与赌客喝。


    酒愈喝便愈是兴起,愈兴起就愈赌愈大。


    万全今日手气不错,他到了快活楼后,到现在为止,一把都未曾输过。就他对面这个姓郑的小子,带来的二十两银子,眼看着就都要输光与他了。


    那位“郑公子”似乎也觉得自己手气不佳,咬了咬牙,从又掏出几锭银子摆在桌上:“啐,这样赌好没意思,不如来赌点大的!”


    万全心中暗笑,这人怕是气昏了头,不过到手的肥羊焉有不宰之理,遂笑道:“赌就赌!”


    “那就以一两银子为底,下一局翻番二两银子,再下一局四两银子,再下……”


    “好——”“郑公子”一气说完,人群中先哄闹起来。


    气氛如潮,万全更没有拒绝的道理。他将袖子往上一挽,仰头喝完伙计送来的热酒,将骰子往桌上一置:“来就来!”


    气氛比方才还要热闹,不过万全的好运气似乎到此为止了。


    接下来,他连输几把,直将方才赢的子儿全输了出去,气得鼻尖冒汗。再看对面郑公子,一扫先前颓然,满是春风得意。


    “还赌吗?”郑公子问他,眼中似有讥色。


    万全有些踟蹰。


    他自己的银子已全部输光,不过……怀中尚有些银票。


    柯家的新大奶奶秦氏管家严苛,柯家大爷手头紧,背着秦氏有几处私产,每年还能收不少银子。柯大爷怕夫人发现,前月收了几年的租子,让万福替他收管着,那些银票加起来也有小两千。


    今夜来快活楼前,万全听人说,快活楼不似普通赌坊,容不得寒酸人进入,得有千两银子方可入楼。他便撬开箱笼,将这些银子揣在身上,权当充场面,没料到进了此处,并无人查验。


    如今,他输得没了筹码,只剩这些银票。


    万全有些犹豫,这毕竟不是他的银子,过几日柯大爷是要问他爹拿用的。


    对面的郑公子似乎等得不耐烦了,只将赢了的银子往自己包袱里一倒,“哗啦啦”听得人心烦,郑公子笑道:“万兄还赌不赌了?不赌,小弟要回家睡觉去了——”


    他面上的笑容格外刺眼,万全脑子一热,一股酒气直冲前庭,喊道:“来,再来一把!”


    楼上,陆瞳站在栏杆前,望着正与银筝对赌的万全,微微笑了笑。


    鱼儿上钩了。


    柯承兴心腹小厮的这个儿子,性子并不似他爹谨慎,要接近他,比接近万福要简单得多。


    她不过让人在万全门前随意说了两句快活楼的消息,万全便迫不及待地趁夜来赌坊一访风采。


    银筝幼时沦落欢场,一手骰子早已玩得炉火纯青。要引出万全的赌瘾,实在是轻而易举。


    芸娘曾对她笑言:小十七,我告诉你呀,你要是讨厌谁,就给那人下毒,毒得他五脏六腑烂掉,方可解恨。


    赌瘾啊……


    那也是一种难解的毒。


    陆瞳眼神晦暗,静静注视着楼下人。


    灯下的万全却开始颤抖起来。


    他的好运气到头,坏运气却一眼望不见底。


    对方翻番看似不经眼,却一把比一把更大,银票流水一般的抽出去。每一次他都想,下一把,下一把一定赢回来。可是下一把,财神似乎依旧没能眷顾他。


    酒气渐渐冲上头来,他面皮涨红,眼睛也是通红的,不知输了多少,再摸向自己怀中时,竟已空空如也。


    没了?


    怎么可能?


    那可能是两千两银子!


    万全脑子一懵,风把外头的窗户吹开,一隙冰凉夜雨砸到他脸上,令他方才激动的酒气散去,也略清醒了些。


    “我、我输了多少?”他混混沌沌地开口。


    身侧计数的伙计笑道:“您一共输了五千两银子。”


    “五千两?”万全茫然看向他,“我哪来的五千两?”


    他统共只带了两千两银子,哪里来的五千两?


    “您银钱不够,以城南柯家府上为名,写了欠契呀。”小伙计笑得依旧热情,“您这是吃酒醉了,不记得了?”


    万全如遭雷击。


    他写了欠契?


    他何时写了欠契!


    他刚刚不过是在和郑公子赌钱,他输了很多,但五千两银子怎么会在这样短的时间里输出去?


    郑公子……对了,郑公子呢?


    万全抬眼看去,赌桌对面人群鼎沸,一张张嘲笑的脸正对着他,不见郑公子的身影。


    不对……不对……


    他上当了!


    小伙计笑问:“公子还玩吗?”


    万全将桌子往前一推:“玩什么玩?你们这赌坊作假,出老千骗人!”


    话音刚落,小伙计面上的笑容就消失了,他的声音也变得阴沉:“公子是想抵赖了。”


    “谁想赖账?”又有人声音响起,从赌坊深处,走下来一身材高大的男子,这男子生得满面横肉,凶神恶煞,一看就让人心生畏惧。


    万全瑟缩了一下,见这男子身后,还跟着一灰衣人。灰衣人身材瘦弱,被前面人挡了一半,看不清楚面目,依稀年纪很轻。


    年轻人开口说话,声音清冷,却叫万全瞬间头皮麻烦。


    他说:“曹爷,对方既想赖账,便按快活楼的规矩,一百两银子一根手指。”


    身边小伙计踟蹰:“可他欠了三千两。”


    那人淡淡开口:“那就把手指脚趾一并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