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这,也是我毕生的追求。”
陈景恪的声音并不大,但听在朱元璋三人耳朵里,却是如此的振聋发聩。
朱元璋一时间竟有些失神。
朱标脑海里不由自主的浮现出一段对话。
当初他询问陈景恪的理想。
陈景恪是这么回答他的: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
当时他并不相信。
只以为陈景恪年轻,还没有找到真正的追求,就将圣人言拿来当自己的追求。
这种事情是很常见的,他自己也经历过这个阶段。
现在才知道,那并不是模仿,而是真的。
再回想认识至今陈景恪的所作所为,不贪财、不恋权、不好色、不图名。
所提的政策无不利国利民,从未为自己谋取一分私利。
想到这里,他情不自禁的叹道:“景恪真君子也。”
朱元璋也微微颔首:“咱大明也要出圣人了。”
陈景恪却苦涩一笑,道:“这都是盖棺定论的评价,我不敢保证能否做到始终如一。”
朱标称赞道:“至少现在你做到了,已经远超其他人。”
陈景恪没有再纠结这个问题,而是正色道:
“方才我们说了朝廷应当肩负的责任,却还未说它为何要肩负这个责任,又是谁给予的它这份责任。”
朱元璋不再说话,只是倾听。
他想知道,在天赋皇权和契约论之外,陈景恪还能提出什么更先进的理论。
朱雄英则已经默默地提起笔。
朱标颔首问道:“方才我也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却没有头绪,不知景恪有何见解?”
陈景恪说道:“想要解释这個问题,就先要了解什么是国家,国家又是如何形成的。”
朱标提出疑问:“之前你讲大禹治水的故事,不是说生产力发展到一定阶段,产生了国家吗?”
陈景恪回道:“是的,生产力发展为国家的诞生,提供了物资基础。”
“可生产力发展,就一定会形成国家吗?不见得吧。”
朱标略微思索,缓缓点头:“原来如此,国家诞生的原因更加复杂,生产力发展只是其中的一个因素。”
陈景恪说道:“正是如此,首先我们来说一下国家是什么。”
前世对于国家的解释有很多,其中有一个:国家是阶级统治的工具。
是统治阶级发明出来,统治被统治阶级的工具。
陈景恪自然不敢否认这个解释,但现在是给皇帝画大饼的时间。
既然要画大饼,那肯定不能说的这么赤裸裸,否则这个饼还有什么意义?
所以,他决定换个角度来解释,将饼画的好看一点。
“我认为,国家是生活在一个区域内的群体,共同组成的政治组织。”
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直到三人都点头表示懂了,才继续往下说:
“那么这个群体为何要组成国家呢?是什么促使他们这么做的?”
“我的答案是,自然环境和内部竞争。”
“在大明周边有很多原始部落,他们的生产力非常低下。”
“不会织布,只能用树叶兽皮制作衣服。”
“没有金属工具,只能用石头打磨的工具。”
“这与史书上描写的,我们的祖先的生活情况何其相似。”
“我曾经提出建议,让朝廷记录各个藩属国和部落的风土人情,其目的就在这里。”
“通过观察研究这些原始部落的情况,能得知我们的祖先是如何生存的,有助于推演我们的制度是如何形成的。”
朱元璋恍然大悟:“咱还奇怪,这些蛮夷部落有什么好研究的,原来你的目的是在这里。”
“快给咱说说,你都研究出了什么。”
陈景恪接着说道:“没有先进的工具,人类个体的力量是脆弱的。”
“无法抵抗猛禽凶兽的袭击,更无法应对大自然的天灾。”
“只有抱团才能驱赶猛兽对抗大自然,才能在恶劣的环境里存活下来。”
“根据研究蛮夷部落的情况可以得知,最早是以家庭为单位来抱团的。”
“但是家庭的力量还是太脆弱,慢慢的不同的家庭开始组合在一起,形成更加庞大的群体。”
“这个群体可以称之为部落。”
“部落集众人之力发展,慢慢的开始壮大,也促进了生产力的发展。”
“而生产力的发展,反过来进一步促进了部落的强大。”
“但是,人类面对的敌人不只是大自然,还有人类自己。”
“部落与部落之间,因为种种原因掀起了战争。”
“为了应对更加残酷的同类竞争,部落开始结盟,于是部落联盟时代到来。”
“随着竞争的日渐剧烈,各个部落联盟内部抱团越来越紧密。”
“为了获得最终胜利,他们开始探索更加先进的制度,于是国家就诞生了。”
“比起部落,国家在制度上就先进太多了。”
“最根本的原因,还是国家能更好的调动群体的力量。”
朱元璋皱眉说道:“这和大禹治水建立夏朝的推论相违背啊。”
朱标摇头解释道:“不,并不相违背,两者恰恰是相互印证的。”
“不论是为了应对同类竞争,还是为了治理大洪水,都说明国家是人类面临困境时抱团取暖的结果。”
朱元璋略微思索,才点头说道:“确实如此,是咱有欠考虑了,你继续说。”
陈景恪这才继续说道:“解释了国家诞生的原因,那么朝廷肩负的责任从何而来,这个问题也就迎刃而解了。”
“咱们再重新回到部落时代……”
“部落的形成确实解决了生存问题,但一个问题也随之而来,部落存在的意义是什么?”
“直白点说,大家对部落的需求是什么,部落又该如何满足大家的需求?”
“当时的组织形式是很松散的,权力不全掌握在部落首领的手里,部落成员拥有极大的自由。”
“如果部落无法解决这些问题,保证成员的利益,部落成员就会离开加入别的部落。”
朱元璋不禁颔首道:“个体的要求肯定是活下去,部落要满足这个需求才行。”
陈景恪说道:“对,就是活下去,而活下去又可以拆分成两个方面。”
“一方面是对安全的需求,另一方面是物资上的满足。”
“用殿下的话来说就是,国泰民安。”
“所以,部落诞生之初,天然就肩负着‘国泰民安’的重任。”
“等国家诞生,这个责任自然而然的就交接到了它的手里。”
“将部落看做一个有生命的个体,那么它想要一直存在下去,就必须想办法使‘国泰民安’。”
“如果做不到,成员就会抛弃它加入别的部落。”
“当失去所有成员,它也就不复存在了。”
朱元璋若有所思的道:“天然肩负的责任吗……”
朱标先是点头,然后提出了另外一个问题:
“方才雄英提出的死刑问题如何解释?”
“不论是契约论,还是抱团取暖,百姓都不可能赋予任何人处死自己的权力。”
陈景恪解释道:“所以,太孙才说契约论太过于片面,国家制度的形成更加的复杂。”
“我以为,除了国民赋予的那一部分权力之外,国家还从风俗习惯中借用了一部分权力。”
“在律法出现之前,如果有了矛盾要如何解决?”
“一般两种方式,一种是拳头理论,谁的拳头大谁有理。”
“还有一种叫同态复仇,别人怎么伤害你的,你就怎么报仇。”
“用我们的俗话来说,就是以眼还眼,以牙还牙。”
“别人弄瞎了他一只眼睛,他就把别人的眼睛也弄瞎一只。”
“欠债就要还钱,杀人就要偿命。”
“这种最原始的风俗习惯,被当时的人广泛接受,大家都认为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后来这个风俗就被部落继承,慢慢形成了律法。”
三人再次点头,有道理,这么一说就解释的通了。
陈景恪继续说道:“但同态复仇太极端了。”
“有人无意中伤到了人,就要让他受同样的惩罚,是不是太冤枉了?”
“而且受到伤害的人也无法得到任何补偿,最后两个人都成了受害者。”
“如果两个人都受伤严重失去劳动能力,就会变成两个家庭的负担。”
“还会造成极大的社会隐患。”
“那么有没有更好的办法来解决这个问题呢?”
“后来就有了更加人性化的律法,无意中伤了人,可以通过钱财赔偿来弥补对方的损失。”
“这样对大家都好……”
朱标连连点头,说道:“很有道理,即便是现在,律法也是在风俗道德的基础上制定的。”
陈景恪回道:“所以,制度不是凭空产生的,往往在很久以前就奠定了。”
“诸子百家的学问,也不是先贤一拍脑门想出来的。”
“而是他们总结以前的经验教训,再结合当前情况进行的改良。”
“这其中儒家是做的最好的,它继承了华夏文明中的很多闪光点。”
“并在此基础上,提出了大同世界这个终极理想。”
“大同世界,可以看做是国家肩负的责任的具象化。”
“以前人们只知道,朝廷肩负着责任。”
“可这个责任具体是什么?做到什么程度才算合格?没有一个标准。”
“谁都不知道该怎么做。”
“现在儒家告诉了世人,这个责任就是建立大同世界。”
三人再次点头,经过这一番剖析,他们终于对国家有了更深层次的了解。
对治理国家,有了更清晰的思路。
陈景恪见他们听进去了,心中也非常高兴。
这个饼是画给朱元璋祖孙三人的,又何尝不是画给他自己的。
比起‘国家是统治阶级的工具’这个冷酷的回答,他更喜欢自己画的这张饼。
他无疑冒犯任何先贤,但现在是大明,解释权掌握在他手里。
这个饼,他想怎么画就怎么画。
至于后人认不认同,无所谓了。
他努力过,就足够了。
说的兴起,他又忍不住多说了几句:
“很多人抨击大同世界,认为是幻想,是骗人的东西,不可能实现。”
“这个论调一直存在。”
“就好比,有人说伯夷叔齐不食周粟,也没见谁去效仿他们啊?”
“树立一个孤独的道德标准,有什么用?”
朱标马上就想到了《盐铁论》这本书,这个论调是桑弘羊用来驳斥文学贤良的。
你们天天吹捧古代的圣贤,有个屁用啊,也没见国家变好。
“我只能说,持这个论调的人,是在否认人类社会的真善美。”
“孤独的道德标准就像一把尺子,告诉人们什么是好的,什么是坏的。”
“如果没有这些道德标尺,就好像人类嗅觉失灵,不知道什么是香什么是臭。”
“等饿了不是去厨房,而是闻着味儿就钻进厕所了。”
额……三人都有些无语,这个比喻实在有点让人恶心。
“我们不一定要去学圣贤,但必须要知道,他们的行为是高尚的值得赞扬的。”
“与他相反的行为,就不那么值得夸耀了。”
“不要求人们去学他,只要大家别往相反的方向走就可以了。”
“儒家思想起到的效果也是一样的,它的思想不一定就是最好的。”
“但至少它确立的一套标准,让人们知道该怎么去做。”
“同理,大同世界也是一样。”
“虽然这个终极理想很难实现,但有一个标准总比没有标准要好。”
三人再次点头,至少对他们来说这个逻辑是成立的。
朝廷肩负的重任,就是带领黎民苍生向着大同世界前进。
陈景恪顿了一下,继续说道:“不过儒家也有缺点,太过于理想化。”
“他们提出了一个理想化的世界,却不知道该如何去实现。”
“说起道理头头是道,问他们解决的方案,就只会追忆上古先王之治。”
“所以,儒家只适合用来当尺度,用来给人们树立一个标准。”
“如何达成这个标准,还需要问法、兵等百家,需要脚踏实地一步步走出来。”
朱标心中一动,说道:“汉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杂之。”
这是汉宣帝的名言,一句话道尽了汉家制度的本质。
他还说了另外一句名言:亡我汉家天下者,太子也。
明知道刘奭不堪大用,因为和许平君的感情,还是立他为太子。
果不其然,西汉朝从刘奭开始,朝着亡国方向急速前进。
陈景恪最后总结道:“所以,国家采用什么样的学说,什么样的制度,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能否带领大明走向大同世界。”
“这是国家天然肩负的责任,是历史赋予他的任务。”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