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那密密麻麻的笔记,方孝孺却并不觉得意外,有的只是兴奋。
唯物学本就是陈景恪最先提出来的,他对这方面自然非常了解。
甚至不排除他已经有一套成熟的唯物学思想,只是出于某些原因没有拿出来。
他能写出这些心得,才是正常的。
不写,只有一个答案,那就是不想给意见。
方孝孺刚把书写成,就迫不及待的送给陈景恪。
并不是为了炫耀什么的,而是真的希望得到指点。
怎么说呢。
陷入瓶颈的,又何止是陈景恪一个人。
他方孝孺也同样陷入了瓶颈,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走。
正常来说,通过学习积累实现质变,是最常用的办法。
但那是没办法的办法。
有捷径可走,为何要用笨办法?
陈景恪无疑就是他的捷径。
事实再一次证明,他的想法没有错,陈景恪对唯物学确实有着一套自己的认识。
接过笔记,他就迫不及待的翻看起来,越看就越是激动。
“好,好,好……精彩……景恪不愧是你啊……”
看着看着,他突然发现后面没了,心中急的和猫爪子挠的一样:
“后面呢?”
陈景恪无语道:“这书到我手里才几天,刚刚研究到这里。”
方孝孺这才反应过来,恋恋不舍的将笔记放下:
“哎,早知道,我就早点将书写出来给你送过来了。”
陈景恪笑道:“现在也不算晚,有很多地方我也一知半解,正好你回来了,给我讲一讲吧。”
方孝孺颔首道:“我也有很多疑问想向你请教……”
于是,两人就各自将自己的疑问提出,另一个人做问答。
叶云流很知机的找来笔墨开始记录,这可都是宝贵的第一手资料,必须要记好了。
放在洪武十五年刚入宫那会儿,陈景恪是绝不敢如此深入的,和他探讨学问的。
无他,底蕴不够怕露底。
经过这么多年的学习,他的短板也渐渐补了上来。
再加上超越时代的见识,完全能和方孝孺论道而不落下风。
这种探讨,不只是对方孝孺有帮助,陈景恪自己也收获匪浅。
尤其是关于如何用华夏文化重新解释唯物学,他也有了更加深入的理解。
这种理解反馈到大同世界的架构上,让他产生了很多想法,之前的瓶颈松动了许多。
当然,他们也没忘记那三百多朝鲜国学子。
方孝孺抽空回去正式成立了书院。
名字很简单,伊水洛水各取一字,伊洛书院。
表面看很正常,然而陈景恪却看出了其中的内涵。
宋朝理学大家程颐,曾经在洛阳建立过一所书院,名为伊川书院。
所以伊洛地区还有个‘理学名区’的美誉。
方孝孺在这里建书院,还取名叫伊洛书院,无异于骑脸输出。
或者说,他自己有没有这重意思并不重要。
别人看到这個名字,是定然会多想的。
以他的智慧,不可能想不到这一点。
明知会被误会还要用这个名字,要说他不是故意的鬼都不信。
对此陈景恪只是笑了笑,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开玩笑,培养方孝孺的目的就是分裂儒家,打击理学的地位。
方孝孺这么积极主动,正是他想要看到的,怎么可能会反对。
书院建好之后,那群朝鲜学子就开始摩拳擦掌,迫不及待的想要发出自己的声音。
然而方孝孺却让他们先熟悉一下环境,适应大明的生活。
如果有族人迁徙到大明的,也可以试着联络一下。
这么做,还真不是敷衍他们。
事实上大明收复朝鲜后,进行了数次大规模移民。
尤其是权贵、官僚和读书人阶层,更是被半强制的迁徙了很大一部分力量过来。
可以说,几乎家家户户都有亲戚被迁徙到大明居住。
现在他们到大明来游学,还真有必要和族人联系一下。
但很显然,这并不能安抚住那群朝鲜学子,他们依然希望方孝孺赶紧站出来打响第一枪。
方孝孺只能告诉他们,唯物学还有缺陷,现在正和陈景恪一起研究完善。
这一下,这群朝鲜学子不愿意了。
唯物学可是他们的骄傲,还没出场就被阻击了,怎么可能。
方孝孺倒也没有隐瞒,直接告诉他们,他发现唯物学本就是受到陈景恪的影响。
现在小有所成,自然要和对方讨论,被对方发现缺陷也是很正常的。
直到此时,跟随而来的那二十名学者,才想起方孝孺之前确实说过,他入门唯物学是被别人开的光。
但这个解释,依然无法让朝鲜学子们接受。
尤其是当他们得知,陈景恪今年才二十岁,更是无法接受。
换成一个七八十岁,甚至四五十岁的大儒,他们都能理解。
六七年前陈景恪才十二三岁,怎么给方孝孺开光?
就算是天才,那也要有个限度吧。
当然,他们听说过陈景恪的大名。
被很多人誉为亘古第一天才,参与设计了大明的各项制度变革。
但那只是政治智慧,做学问是不一样的。
十二三岁就能悟出唯物学,这怎么可能。
关键是,如果他真的懂为何不发表相关文章?反而要把功劳让给别人?
方孝孺无奈,只能找陈景恪商量办法。
陈景恪一听,这好办。
跟随你一起来的除了三百学子,还有二十名学者。
让那二十名学者轮流过来旁听就行了。
方孝孺大喜,立即去安排旁听事宜。
其实这也是他的本意,让人来旁听是最好的办法。
可是,旁听论道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
在讨论的时候,都会拿出真才实学,会暴露真正的学问。
很多人并不希望被太多人旁听,尤其是被外人旁听。
方孝孺知道陈景恪不是藏私之人。
但人家大度是人家的事情,你拿着别的大度当理所应当,那就是不会做人。
所以,他不能直接提这个建议,只能旁敲侧击的去问。
事情也确实如他所料,陈景恪并不在乎这些,直接就决定让人来旁听。
接下来的事情就简单了。
先是来了五个朝鲜学者旁听,一天下来五人彻底心服口服。
他们回去将所见所闻告诉其他人,却依然无法让众人相信。
第二天又换了五个人,结果还是一样。
这些旁听的人还做了笔记,学子们发现,之前需要师长手把手教才能理解的知识点。
自己竟然能通过笔记自学了。
这意味着什么,他们自然明白。
至此,这群来自朝鲜的读书人彻底服气。
之前因为唯物学生出的那一点骄傲情绪,也被打的消散一空。
果然不愧是中央天朝,人才辈出。
如此妖孽般的天才,也只有天朝才能出现了吧。
之后这些人就老实了,开始潜心学习,再也不提打出一片天地的事儿。
不过他们也联名请求,希望准许他们派人每天去旁听。
陈景恪自然没意见,不过在之后的探讨中,他绝口不提大同世界的事情。
眼下这算是大明的最高机密,知道的人两只手都能数得过来。
是绝不能提前暴露出来的。
——
且说外界,《辽东书》编成和方孝孺归来,引起了不小的关注。
毕竟作为儒家叛徒,当年他可是喷过很多人的。
至今,‘脱了裤子再说话’还广为流传。
当初他为了帮朝廷稳定人心留在朝鲜王国,中原的儒生可没少嘲讽。
什么被吓跑了,什么中原再无其容身之地云云。
方学在朝鲜取代理学成为显学,依然没有引起儒生们的重视。
方孝孺这个叛徒被撵出中原,却在朝鲜成为文宗,岂不正说明朝鲜乃蛮夷小国学艺不精吗。
逻辑直接闭环了。
现在这个叛徒竟然还敢回来,还带着几百徒子徒孙,简直太猖狂了。
尤其是当他们得知,方孝孺建了一座书院,还取名叫伊洛书院,更是愤怒。
这简直就是挑衅。
很多人都在摩拳擦掌,准备给他迎头痛击。
但仔细观察就会发现,最积极的是年轻一辈的儒生。
年龄稍微大一点,经历过当年方孝孺嘴炮洗礼的老人们。
都只是躲在后面喊喊口号,没有几个真正愿意往前冲的。
只是方孝孺根本就没有给他们这个机会。
从辽东回来先去朝廷复命,然后就去了陈景恪家里,说是要交流学问。
给那些儒生一百个胆子,也不敢去陈景恪家门口闹事儿啊。
不过这并不妨碍他们针对方孝孺。
找不到你本人,还不能去你的书院?
把伱书院大门上的匾额摘了,看你能不能沉得住气。
然后他们就发现,这个匾额还摘不得。
因为那踏酿的是老朱的亲自题字。
老朱的凶名自不用多说,现在别说摘匾额,连找书院麻烦都不敢了。
事情到了这一步,他们也只能在口头上对方孝孺进行打击。
很多人开始写文章进行指指点点,比如把他之前的文章拿出来进行批判。
还有就是《辽东书》,也成了他们攻击的对象。
这种道德败坏的人,怎么配写史书?
作为一部正史,朝廷自然是很重视《辽东书》的。
毕竟,这是华夏大融合的一次尝试,其经验对朝廷非常的重要。
如果这一次能成功,那以后大可以用相似的手法,来为大融合创造理论基础。
正因为重视,朝廷更不希望这部书出问题。
为了防止里面有什么违禁的内容,必须要让人进行全方位审核。
这个工作自然落在了翰林院的头上。
而翰林院最多的就是儒生。
他们可不管朝廷的什么计划,对这部史书展开了全方位批判。
什么史料不详,什么杜撰内容过多……最大的问题还是主体思想上。
史书的发展经历过几个阶段。
首先是先秦时期,那时候的史官是世袭的,记载内容的真实与否关系着家族荣耀。
要是哪个史官敢胡编乱造,会被整个圈子鄙视,国君也不会用你。
子子孙孙都会背负骂名。
所以,当时的史官记史的标准是真实,看到什么就记录什么。
非万不得已,不会选择胡编乱造。
最著名的莫过于齐国的太史兄弟了,为了一句‘崔杼弑其君’先后赴死。
维护了史官的尊严,同时也维护了家族的荣耀。
等到秦朝大一统之后,史官这个群体被废,史书的编写就变得很私人了。
《史记》、《汉书》都是私人编写,里面难免掺杂了大量的个人喜好。
《史记》是个人特色最鲜明的一部史书。
《汉书》也是私人编写,只是‘主旋律’的气息就比较浓烈了。
但直到这会儿,史书的编写标准依然是尽量符合真实。
后来朝廷也渐渐注意到这一块,开始官方修史。
尤其是为前朝编写史书,成了继任朝代必做的事情。
继任朝代为前朝编写史书,自然会‘有所’删减和侧重。
关键是,史官从世袭变成了临时官僚。
史书编写的好不好,内容真不真都不重要了,皇帝满意才是首要标准。
结果可想而知,真实性方面大打折扣。
方孝孺主持编写的《辽东书》,是带有强烈政治目的的。
前面说过,内容六分真,三分推测,一分假。
现在这些推测和虚构的内容,自然就成了儒生们攻讦的地方。
而且,方孝孺本身还是个唯物论者。
整本书的风格,基本抛弃了天命观,偏向于人民史观。
比如有天灾了,别的史书会说国主失德。
或者强行和当时发生的某件大事,牵强附会在一起,强行解释称苍天示警。
辽东书就直接说,天灾**是正常的,和什么天意没关系。
如果灾害造成的后果特别严重,那是地方豪强掣肘朝廷赈灾,导致受灾严重。
同样的灾害,另外一个君主就做的很好。
可见,天灾虽无法避免,却可以通过有效的赈灾手段,将损失降到最低。
还有一些其他的事情,在观点上完全是遵照了客观规律去写的。
这种论调,自然不符合现在的主流观点。
因此,那群儒生将这部书批判的体无完肤。
总之一句话,方孝孺也配写史?
这么大的事情,朱标岂能不知道,又是气愤又非常无奈。
不过他不是老朱,并未发脾气。
而是下旨将这部辽东书给收了回来,换了一批自己人去审核。
其实到了这一步,他已经知道这本书没有什么原则性的问题了。
否则儒生们不会只抓着伪造和主旋律进行抨击。
之所以还让人审查,不过是出于谨慎罢了。
皇帝竟然护着这本书,儒生们对此自然极为不满。
纷纷上奏说有问题,必须重新编写。
方孝孺那个沽名钓誉的家伙,必须打倒狠狠批判,要剥夺他的进士身份和所有荣誉。
对此朱标很是头疼。
陈景恪得知此事后,却一点都不担心,提议道:
“元史编写的很仓促,其中多有错漏。”
“既然翰林院的官吏,对写史书这么有心得,就让他们重新修缮一下吧。”
朱标一听,也觉得这是个好办法。
老朱建立大明之后,为了宣示自己正统的身份,很仓促的就编写了元史。
向天下人宣告元朝统治的结束,现在天下是我大明的。
有盖棺定论的意思。
因此,《元史》的质量是非常差的,有必要重新修缮一下。
于是朱标就下旨,翰林院重新修编元史。
并且还暗示,你们不是说辽东书不行吗,那你们自己编一个看看。
别到时候质量还不如辽东书。
这下那群儒生忍不下了,立即接下了这个活儿。
朱标的耳朵根子这才清净下来。
陈景恪的生活再次恢复了平静。
每天上午在家里和方孝孺谈论唯物学,下午去宫里处理一些政务,顺便给大家上上课。
而也就在这个时候,一封八百里加急密信,从淡马锡发出送往洛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