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公墓,陈凡本来想直接和杨厂长告辞,却连开口的机会都没有,就被他拉上汽车。
回去的路上,杨厂长正色说道,“我知道你现在的工作在卫生处,也是副科级,是正儿八经的干部,不过杨伯伯有几句心里话想说给你听。”
陈凡微微侧过身,至少态度很诚恳,“您说。”
杨厂长转头看着他,“不管是十年前、还是前十年,乃至于现在、未来,无论任何时候,即便中间有些坎坷,生产建设都是我国发展的重中之重。
相比之下,无论卫生事业如何受重视,都要排在生产的后面,这一点你必须要清楚。”
陈凡嘴角微抽,眼里浮现一抹苦笑,轻轻点头,“这个我明白。”
以阶层为纲是没错,可想当年即便是老青,也非常重视国防科技的发展和生产建设,社会各方面相对最平稳的,也是部队和工厂,老杨这句话,确实半点毛病都没有。
当然,也只是相对平稳而已,否则就没有陈凡父母和姜家这些事了。
杨厂长欣慰地笑了笑,继续说道,“我也知道你这个卫生处的副科职位是怎么来的,说直白一点,你对于卫生处,相比卫生处对于你,要重要得多。
但是,也仅限于此。
只要你继续留在卫生处,前途基本上可以预见,首先你在那里毫无根基,并没有一个真正可以依靠的人,其次?的专业水平也就在那里,那个云湖急救法就是你最后的底牌了吧?!
当你把你的底牌拿出来之后,你的底牌也就变成了别人的明牌,给你一个副科级待遇,那已经是因为他们需要你撑门面的结果,否则的话,他们随便给你一个普通办事员的职位就完了,根本用不着干部。”
陈凡脸上笑呵呵,心里却不以为然。
如今是什么情况?
社会遭受重创,各行各业都亟待发展,几乎所有单位都求贤若渴。
除非是那种甘愿被PPT的,否则只要有本事,就不怕出不了头,这个单位不重视你,外面还有无数的单位等着抢人。
如果卫生处不抢着把陈凡拉进单位,等省厅领导过来视察的时候,搞不好会直接将他调去省厅。
虽然可能也只是一个副科待遇,可蒙受损失的必定是地委卫生处,之前他们做所的一切努力,不说化作乌有,挨一顿批是肯定免不了的,严重的话甚至会影响前途。
别的不说,若是有人要与他们作对,一顶不重视人才的帽子扣下来,他们也只能百口莫辩。
即便没有省厅,也还有其他地区、乃至于其他省的卫生单位,千万不要忽略了这个年代对“正面名人”的重视。
有不少人就因为某个创新,一夕之间从普通人提升到高级干部岗位,他们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所以陈凡和周姐做交易,陈凡固然是占着干部岗位拿着高薪,还不干活儿,可到底是谁占便宜,还真不好说。
当然,杨厂长的话也不能说不对,反而还很有道理。
只不过没有结合外部因素,显得有些危言耸听而已。
别的不说,只要陈凡露出点口风,无论是地委日报,还是《江南文艺》杂志社,又或者全国那么多省级期刊,乃至于全国各地的卫生系统,都乐意调他过去,而且当场连升三级。
杨厂长这番话,也就只能唬唬不通世事的小屁孩而已,哪能唬得了他!
见陈凡没说话,杨厂长便继续说道,“如果你能来机械厂上班,那情况就大不一样。首先在机械厂你有最坚实的基础,你父母亲留下的人脉,足以让你在这里畅通无阻,保证没有人敢与你为难。”
陈凡抿嘴微笑,现在卫生处也没人敢与我为难啊。
杨厂长语速不停,“其次,以你现在的级别,过来就是一个部门的副职,只要再取得一定的学历,还能再往上升。刚才我也说过,生产单位与卫生系统绝不相同,你到机械厂来……”
?啵?啵?啵,从公墓一直到回机械厂,杨厂长那张嘴就没停过。
其中核心要点只有一个,让陈凡到机械厂来工作,未来前途绝对不可限量,最起码要比他在卫生处混日子强一百倍。
可是,我只想混日子啊!
陈凡心里默默嘀咕了一句,好不容易等杨厂长喘口气,他便抓紧机会说道,“杨厂长……”
才刚开了个头,杨厂长就脸色一板,“叫杨伯伯。”
“咳咳。”
陈凡略显尴尬,然后选择从善如流,“杨伯伯,感谢您的抬爱,只不过我确实没什么野心,卢家湾就挺适合我的。卫生处那边其实也只是个挂职而已,现在的状态就挺好,我是卫生处的特派员,继续在卢家湾工作,生产队对我也很不错,我很满意现在的生活。”
杨厂长顿时恨铁不成钢地指着他,“你呀你,怎么就没有一点上进心呢?要是你父母还在,看到你这个样子,肯定要督促你,……”
不等他说完,陈凡就面露苦笑,转头看向窗外,轻声说道,“如果他们还在,应该希望我好好活着、更胜于让我往上爬吧。”
说着呼出一口长气,“位置越高、风浪越大啊。”
听到这话,杨厂长顿时哑口无言。
这话换成别人来说,肯定是不思进取,但是陈凡父母的例子就在眼前,换成其他大部分人,恐怕都会心有余悸。
陈凡有这种选择,也就很好理解了。
想到这里,他不禁幽幽叹了口气,不再谈这个,转而推门下车。
等陈凡他们都下来,他才看了看张文良和安全他们,笑道,“感谢你们陪小凡过来祭拜,今天中午我做东,就在厂里食堂吃个便饭。”
陈凡上前两步,故作不好意思地说道,“杨伯伯,其实他们今天除了陪我过来祭拜,还有一点公事。”
杨厂长微微一愣,目光扫过众人,很快便忽略旁边7个女生,看向满脸尬笑的安全和张文良,随即问道,“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尽管说。”
安全到底老练些,赶紧上前一步,笑道,“是这样,杨厂长,前几天我还来过这里,是想为卢家湾生产队采购一台饲料机。”
听到这话,杨厂长顿时恍然,“哦,原来是这个事,好说好说。”
顿了一下,他又问道,“一台够吗?”
安全愣了愣,情不自禁地将目光投向陈凡。
陈凡隐蔽地翻了个白眼,比了个二。
安全赶紧说道,“如果能买到两台,那就最好不过了!”
他的动作虽然小,却被杨厂长尽收眼底。
看到这一幕,杨厂长不禁又动了心思。
是锥子就不可能藏得住,老陈的儿子哪怕在下面的生产队,也能做出一番优异的成绩来。
而且现在看来,似乎还能当卢家湾的家,这就更不得了了!
思长时短,不过是眨眼的功夫,杨厂长便笑道,“好,我给你们特批两台。”
他转头看向自己的司机,“小赵,你去通知一下销售科王科长,留两台饲料机给卢家湾生产队,价格就按原价算,另外,允许赊账。”
随后又看向安全,“待会儿我再给你写个条子,你拿去销售科提货。”
安全顿时两眼放光,“谢谢厂长、谢谢谢谢!”
哎呀,没想到这么容易就解决了,而且还可以赊账。
虽说卢家湾有钱,不需要赊账,可这个面子大啊,以后再有需要找机械厂购买东西的时候,卢家湾就可以直接跟销售科联系,不用通过杨厂长,也能得到很大的便利,这才是今天最大的收获!
这时陪着去拜祭了的工会主席也走了过来,笑道,“老杨,老李他们几个已经在食堂等着了,要不咱们先过去。”
杨厂长点点头,对着陈凡笑道,“待会儿见面的,是厂里的几个领导,都是当年跟你父亲关系不错的,听说你过来,特意腾出时间和你吃顿饭。”
陈凡呵呵笑了笑,“真是麻烦了。”
如果真如杨厂长所说,陈父是一位技术狂,那么除了直属领导之外,应该基本不存在和领导关系不错的情况,更别说还有好几个。
不过他也没当回事。
所谓的人脉关系就是这么来的,只要有个由头,一起见个面、喝杯酒,互相认识认识,对于你我他而言都有利用价值,只要不是实在尿不到一个壶里,否则以后都会给几分薄面。
这人脉不就又拓宽了么。
一行人跟着杨厂长和工会主席往前走,杨厂长顺便介绍道,“机械厂的食堂有好几处,最大的在车间中间,专门有一座厂房做食堂,另外在几个单独负责某个类别产品的区域,也有几个小一点的食堂。
我们现在要去的是机关食堂,就在行政楼后面,别看只是个食堂,里面的饭菜味道还不错,待会儿尝尝就知道了。”
陈凡一路听着,也不怎么说话。
食堂距离行政楼很近,就在这栋楼的后面,只隔了一片小花园,面积也只有教室大小。
现在还没到上午下班时间,大厅里空荡荡的,倒是靠边的小房间里传来说话的声音。
等走到跟前,杨书记对着安全他们笑道,“不好意思,这里的招待房只能放一桌,我让人给你们在隔壁单独开了一桌……”
不等他说完,安全就赶紧摆手笑道,“没事没事,您去忙您的,我们自己吃就行。”
其他人更没意见,反倒是让他们跟厂领导一起吃饭,还有些不自在。
将他们安排好,杨厂长才带着陈凡走进最里面的包房。
包房里已经坐了四个人,杨厂长一一介绍,“这是李副厂长,负责管理后勤,你家的房子就是他在代管,待会儿带你过去,顺便把房子过户给你。”
陈凡顿时懵了。
还有房子?
不等他回过神,李副厂长已经伸出手来,感叹地说道,“一转眼你都长这么大了,要是你爸妈能看见,该多好啊!”
陈凡抿抿嘴,只能情绪激动地握了握手,“谢谢李副厂长。”
李副厂长也脸色一变,“叫李叔。”
陈凡嘴角微抽,“李叔。”
杨厂长继续介绍,“这是团委张书记、这是妇联钱主任、这是财务科孙科长。”
党工团妇,另外还有一个高高在上的革委会,杨厂长就是委员会主任兼书记兼厂长,这几位一来,等于机械厂的主要领导班子到齐了。
不得不说,确实很隆重!
相比杨厂长和李副厂长,这几位就正常多了,很客气地与陈凡打招呼。
似乎陈凡父母的因素只占了少部分,他自己的身份倒成了主因。
也对,到了90年代,某些作家去企业参观的时候,还有全套班子的领导亲自出面作陪呢,更别说现在。
也就是陈凡的马甲还没曝光,若是让人知道,他在全国十几个省级期刊上都发表过文章,而且还是很受欢迎的热门文章,恐怕不止机械厂,连地区领导都要出面。
等介绍完,再谦让了一番,最后还是杨厂长到主位上落座,陈凡作为唯一的客人,自然坐了主客位,就在杨厂长左手边。
其他人这才各自落座。
饭局还没开始,财务科孙科长就从包里拿出用报纸包扎起来的厚厚一摞纸包,拆开后,赫然是7扎现金。
6扎是崭新的大团结,最后一扎则有零有整。
不等陈凡说话,孙科长便将钱放到陈凡面前,正色说道,“小凡,这是给你父母补发的工资、奖金,以及工厂给的一点抚恤金,现在我就交给你了,你签收一下就行。”
看着这么大一笔钱,陈凡咬了咬牙,转头看向杨厂长,轻声问道,“杨伯伯,刚才听您说,另外在银行还有一笔存款?”
杨厂长立刻点头,“有的,待会儿厂办会给你出具证明,孙科长陪你过去办,就可以把钱取出来。”
陈凡轻轻摇了摇头,说道,“钱我就不要了。”
他抬起头,迎着众人惊讶的目光,呼出一口长气,笑道,“我听说,他们都是组织成员,这些钱都捐了,就当是他们交的组织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