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白浪湖生产队那个纯天然的大湖泊不同,卢家湾的小池塘,基本上都是通过改造低洼地形成的,地势比水田还低。
一个池塘,大的也只有一亩多面积,小的还不到三分地,这样的小池塘在卢家湾和其他3个生产大队都很普遍,几乎每个小队都有十几?这样的池塘,但是加起来也不过十来亩的水面。
然后在大生产的背景下,这些池塘全都被改造成养鱼的鱼塘,鱼塘的产出,也成为生产队的重要收入之一。
可惜,南湖公社还有个白浪湖,论卖鱼,谁都争不过他们,毕竟人家可是专业的。
所以卢家湾这些鱼塘里养的鱼,能卖出去的其实很少,除了供销社照顾性质的过来采购一部分大鱼,其他小一些的,基本上都是分给社员们当福利品。
在以前,这些鱼也是社员家庭最常见的肉食,因为自家养大的猪,绝大部分都会被卖掉,只留几斤过年。而这些卖不掉的鱼便用盐腌上、风干,家里孩子嘴馋了,或者来客人了,便取一条做着吃。
所以这些鱼塘,又寄托了社员们对肉的渴望。
尽管今年卢家湾的日子好过了许多,但对鱼的渴望这种习惯,还是保留了下来。
下面的池塘里,抽水机已经停止轰鸣,三十多个壮劳力踩进还有不少水的池塘里,拿抄网卖力地抄鱼。
这种抄网可不是钓鱼用的那种小抄网,而是两根竹竿挑起一张渔网,渔网的两端系在竹竿顶上,一边加了铅坠,另一边加浮漂,这样将竹竿捅进水里,一边下沉一边上浮,就能形成一张大口,将鱼都吞进网里。
又由于挑起来的时候像一弯月亮,所以也叫月亮网。
月亮网是这边渔民们打渔最常用的工具,即便不放干水,只要能找到鱼群,一网下去也能大丰收。
当然,干水之后技术难度更低,简单概括,便是“有手就行”。
要不然也不会有这么多人一起下水捕鱼。
此时水塘的水已经抽掉大半,绝大部分鱼儿都集中在池塘底部的水洼里,这一网抄过去,便是满满一网鱼,然后再连鱼带泥卖力地往岸上拖。
陈凡好奇地看着下面。
他不是看捕鱼,而是看社员们身上的水靠。
这些水靠跟后世的水靠不太一样。
众所周知,水靠是用橡胶做成的,就和雨靴的材质一样,最大的作用是防水。
可这时候的橡胶贵啊,甚至被列为战略物资,即便是最常见的雨靴,价格也很是可观。
所以这年头的水靠,只有最下面的鞋子部分是橡胶,从鞋子往上,却是同样可以防水、但极其笨重的油布。
嗯,就是货船和解放大卡车上常用的那种。
一大张油布穿在身上,可想而知有多重。
即便如此,这样一件水靠也不便宜。
而眼前陈凡看见的,竟然就有三十多套,他不禁问道,“咱们队里什么时候买了这么多水靠?”
以前的卢家湾6队肯定买不起,可是现在买得起了,也没必要买这么多啊!
杨书记正盯着下面的情况,听到陈凡的话,先是愣了一下,等反应过来,便摆手笑道,“这些水靠都是上个月买回来的,不过不全是我们小队买的,而是各个小队一起找供销社订的。
每个小队买3件,总共36件,我们小队今天最早干塘,就把其他小队的水靠都借来用一下。”
刘会计在一旁抽着烟,轻声笑道,“也就是今年大家都赚了钱,才买得起这样3、40块钱一件的水靠,搁以前啊,哪有什么水靠,都是裤子一脱,光腿下水。”
陈凡瞪大眼睛,“啊?这么冷的天,光腿下水?”
“可不是吗。”
黄保管员突然指向另外一个方向,“你看那里,我们以前捕鱼,就是那样捕的。”
陈凡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只见几个人站在池塘边上,在一起整理一张大渔网,这张渔网的长度,竟然正好与池塘的宽度相等。
杨队长也往那边看过去,轻声说道,“以前哪来的抽水机哦,干塘捕鱼,全部都是靠人工。先安排两个下网的好手,……”
他说着转头看着陈凡,笑着解释道,“下网跟这边的用抄网不同,对技术、经验要求比较高,尤其是要注意把渔网沉到底,但是又不能压到淤泥里面,所以一般人干不了,必须要经验丰富的打渔佬才行。”
随后又指向人少的那边,“看看,他们现在把网布好,马上就要下水了。现在是有了水靠,可以穿着棉裤下水,哪怕进点水沾湿也不要紧,总比脱了裤子强一百倍。
两个人分工合作,一边一个人扯渔网,顺着池塘边上往前赶,等把渔网从水底一路抄到对面,这样整张渔网差不多就把绝大部分鱼兜在里面。”
杨队长掸了掸烟灰,看着两个老师傅拖着渔网一点点地在水里行走,再看看另一边池塘里,几十个人拿着抄网拖鱼,欢声笑语跟过节似的,不禁有些失神。
愣了一会儿,他才回过神来,继续说道,“布好渔网,就要收网,收网是个麻烦事,靠一两个人根本拖不动,少说也要10来个人一起拉,将渔网全部拖到一个位置。
就算是这样,也不可能一次性就把所有的鱼拖起来,这中间还要人下水,拿着桶子、盆子,不停地把鱼挑出来抬上岸,这样网里的重量才不会增加太多。
直到最后把渔网拖上岸,这一网才算捞完。”
等他说完,陈凡又好奇地问道,“不是说干塘吗,要是这么捕鱼的话,也没有干塘啊,而且水里应该还有不少鱼吧?”
他还记得刚来这里的第一天,在池塘里捡了十几个大甲鱼,当时池塘里就是干的,只在最中心的小坑里面有几洼水。
那时候又没有抽水机,他们是怎么抽的水呢?
旁边刘会计立刻哈哈笑道,“养一回鱼不容易,肯定不会漏掉水底的鱼啊。”
他说着指向池塘旁边的沟渠,“看到那条沟没?池塘虽然比水田的地势低,却比水沟底部还是要稍微高一点,只要把当做岸基的田埂挖掉,再用一张网堵住出水口,池塘的水就能流进沟渠里,完了再把土填回去。
等来年要储水的时候,就从河里给沟渠灌水,然后从沟渠往池塘里引水,”
他双手比划了一下,“用一根粗水管,先放到沟里面灌满水,再把一头甩进池塘,那水就能源源不断往池塘里灌。”
听到这话,陈凡恍然点了点头,“懂了,虹吸效应。”
杨队长三人顿时一愣,啥玩意儿?
虹吸效应?
灌个水还有这个说法?
杨队长晃了晃脑袋,随即说道,“其实这个方法,还是当年第一批知青过来的时候,其中一个人教的我们,更早以前,我们都是用小水车灌水,光是把这十几个池塘灌满,就要大半个月,现在倒是方便多了。”
几人说话的时候,一筐又一筐的鱼被抬到田埂上,还有鱼不停地从桶里、箩筐里跳出来,引来阵阵小孩的欢呼声,大人们则不顾鱼身上的淤泥,赤手空拳便上去抓。
随后这些鱼又被挑走。
折腾了半天,最开始那个鱼塘的水已经被彻底抽干,鱼塘里只剩下淤泥里的不少小鱼,而旁边的池塘水也被抽掉大半,无数大大小小的鱼在不多的水里扑腾,做着最后的挣扎。
刚刚忙着拿抄网拖鱼的人,此时也有些疲惫。他们便将水靠脱下来,换给另一拨人,自己却也没有歇着,而是卷起裤腿,一手拿个箩筐,一手拿着小型抄网,和女人、半大的小孩子一起踩进淤泥里,将这些漏网之鱼都给抄上来。
另一边,还在用“传统捕鱼”方式的那个池塘里,已经收了一网,转而去其他池塘继续。
不等他们离开,便有几个人开始挖田埂,准备给池塘放水。
陈凡好奇心又上来了,“队长,既然可以直接放水,为什么还要抽水呢?多浪费油啊!”
杨队长哼哼两声,笑着说道,“用抽水机抽水,最多跑几条小鱼,还不用破坏田埂。虽然田埂挖掉可以回填,可要是碰上春汛,再来几场大雨,泥土不够紧实,很可能会被冲垮,到时候连水田都一起淹。
另外,直接挖坑放水,让田埂不牢固不说,要是渔网没扎紧,一下子被水冲开,那不得了,半塘鱼都要跑掉,就算能找回来,也要费好大的劲。
所以干塘捕鱼,还是直接用抽水机抽水最合适。”
陈凡眨眨眼,挖个坑还有这么多讲究?
杨队长说完话,突然站起来,指着池塘里就是一阵笑骂,“三狗子,你屁股后头有个大家伙没看见?”
站在淤泥中的一个十五六岁的男生,立刻双腿不动,原地转身一百八十度,一下子就看见一条大鲤鱼正往泥里钻,当即满脸兴奋扑过去。
可那条鲤鱼也不是好惹的,甩着尾巴来了个鲤鱼打挺,溅起无数淤泥,喷了三狗子一身,它自己则跃到另外一个水坑。
还不等它庆祝跳出升天,一个箢箕便从天而降,准确地将它抄起,一秒钟后,它只能在箩筐里甩着尾巴抽打几条小鲫鱼和泥鳅,却再也跳不出去。
看到这一幕,周围所有人顿时哈哈大笑,杨队长在高坎上一拍大腿,“没用的货。”
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将一条鲢鱼扔进箩筐,大声喊道,“三狗子你不行啊,送到你跟前你都抓不到。”
那个叫三狗子的男生抹了把脸,将手上的淤泥甩掉,再看看自己的样子,不禁骂道,“反正都弄脏了,今天我跟这些鱼不死不休。”
说完便也不管会不会被淤泥溅到身上,对准不远处的一条鳊鱼扑了过去,却带起无数泥点,惹得不远处的人一阵笑骂。
一筐筐的鱼被抬走,陈凡看着也有些腻了,便跟着运送鱼的人往上走。
穿过斜坡上的树林,再经过一户人家,便上了村里的“主干道”。
沿着土路往下走,便是有着全村最大场坪的牲口棚。
此时一筐筐的鱼被送到这里,随后直接倒在地上,挑担的人又马不停蹄往池塘赶去。
场坪上,有二三十个妇女正蹲在地上忙着捡鱼。
她们先挑出大鱼,扔到旁边几个装有水的大木桶里,每个木桶都是同一种鱼,这样等供销社来收购的时候,方便售卖。
其他鱼也不会随便乱扔,同样要进行分类,不过这些鱼就没有那么好的待遇,就这么直接扔在地上,一种鱼是一堆,有鱼蹦出来,便会第一时间踢回去。
今天还下着雪呢,天气寒冷,又没有水,用不了多久,这些鱼便会原地躺着,不会再动一下。
又过了一会儿,黄保管员最先过来。
他拿着一个记事本,指挥人对地上的鱼进行称重。
陈凡看到这一幕,便颠颠地跑过去。
黄保管员看了他一眼,主动解释道,“大鱼都要卖给供销社,所以先不急,回头等他们来买的时候再称也一样。
这些小鱼是要分给各家各户的,就要统计各种鱼的数量,然后再按照人头和工分来分。”
他指着刚过完称的一筐鳊鱼说道,“鳊鱼、鲤鱼是最好的鱼,以前过年的时候,物资比较缺嘛,但是来了客人又不能不上几盘好菜,所以每家每户都会准备一盘‘看鱼’。”
陈凡眨眨眼,“看鱼?只能看不能吃?”
黄保管员哈哈笑着点头,“对,就是只看不吃,一条一斤左右的鱼,用油煎到两面金黄,再下锅红烧,用一个大盘子装好,一定要好看。
然后从大年三十开始,家里人吃团年饭,之后每次有客人过来,都要把这盘鱼端上桌,要一直过完正月十五,这盘鱼才能吃。”
陈凡瞪大眼睛,一条鱼放半个月,不会坏吗?
不等问出口,他便反应过来,对了,这时候的气温低,如果碰上雨雪天,或者阴天也行,气温都在0度以下徘徊,只有出大太阳的时候,才会回升到15度左右。
可是即便出大太阳,屋子里的气温也不高,一般就在7、8度的样子。
这样的天气,保存半个月确实有可能。
然后他又想到另一个问题,“那要是客人吃了呢?”
黄保管员一边记账,一边哈哈笑道,“不会。”
他转头看了陈凡一眼,“只要是本地人,都知道这个规矩,‘看鱼’是主人家的脸面,也是客人的‘德行’,正常情况下,客人绝对不会对看鱼动筷子。”
说到这里,他又苦笑了一下,“万一要是真有不懂事的戳烂了鱼,那也只好提前把鱼吃掉,再重新做一条。”
听到这话,陈凡昂起头努力回想,去年过年的时候,自己对别人家桌上的鱼动筷子没有?
然后就听到黄保管员说道,“不过这个规矩对你没用。”
陈凡两眼茫然地看着他,“为什么?”
黄保管员憋着笑说道,“卢家湾谁不知道,你对老规矩半懂不懂,都说不知者不怪嘛,没人会跟你计较这点事。
再说了,?一年到头钓鱼吃,恐怕早就把鱼吃腻了吧,桌子上有鱼,你肯动筷子,那说明你是在给主人家面子,跟老规矩那种情况完全不一样。”
看着黄保管员,陈凡不禁沉默了。
莫非这就是传说中的驰名双标?
沉默两秒,陈凡说道,“今年卢家湾又不差钱,不会还继续守老规矩吧?”
黄保管员点了点头,眼睛盯着大妈们给鱼过称,同时说道,“老规矩还是要守,不过可以变通一下,就是除了看鱼,还可以另外再做一两盘鱼菜,要不然你端一盘鱼上桌,客人也不知道是吃还是不吃。”
陈凡点点头,笑道,“这倒也是个办法。”
那边源源不断地把鱼送过来,这边也在不停地分拣、称重。
陈凡在边上看了半天,也有些无聊,便跟黄保管员打了声招呼,准备回去。
这时黄保管员却摆摆手,喊了一声,“挑两斤杂鱼过来。”
黄莺的母亲立刻拎着个篮子便冲过来,笑呵呵地递到陈凡面前,“陈老师,给。”
陈凡正在发愣,就看见黄保管员对着他说道,“知道你不缺鱼吃,不过呢,这个鱼意义不一样,是队里的集体成果。”
他说着还指了指篮子,笑道,“今天大家都不会做大鱼,但是肯定都会用小鱼做一碗鱼冻,这个黄莺就会做,你可以尝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