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途到汉中、南郑方向的车比较多一些,两人在洋县通往汉中的路上碰到一辆到汉中的汽车。
花点小钱,陈安领着六条猎狗,和冯正良一起坐到货厢里,一路摇摇晃晃,赶在收购站下班的时候,到了收购站。
在货厢里的时候,他已经将那些二角子崹参挑选出来,打了一个封包。
剩下的三匹叶、四匹叶和那株五匹叶则是小心地打了封包,藏背包底部。
那些二角子价值不高,没必要留在手里,他准备在收购站直接出手。
而剩下的四匹叶、三匹叶,他则是准备留一留,关键时候,还能发挥一些作用。
到了这时候,收购站也已经没什么人了,陈安将东西给工作人员看过,苗数最多的二角子,全部出手,也不过得了两百零几块钱,还不如一株年份稍高一些的三匹叶。
事情忙完,陈安叫上冯正良去食堂吃饭,人刚进食堂,随在身后又进来两人,正是之前拦路准备洗劫老何的寸头青年和胸口有道疤痕的青年。
陈安看见两人,眉头一下子就皱了起来。
这消息挺灵啊,这么快就找过来了!
那胸口有疤痕的青年,走路还一瘸一拐的,不用说也知道,腰眼上被陈安钉子锤打得那一下,现在都还在疼。被陈安钳过寸关尺的手腕,也用纱布包着。
“啷个,还想找我的麻烦蛮?”他眯眼看着两人。
寸头青年连连摇头:“兄弟,今天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我们不晓得,你是冯哥的妹夫,要是早知道,啷个可能发生前两天那种事……我们专门找来,不为别的事,就只是向兄弟赔礼道歉来了,今天这顿饭我们哥两個请,有啥子想吃的,放开点!”
寸头青年一边说着,一边将食堂临窗桌子旁的条凳拉开,示意陈安入座。
陈安看了看寸头青年,又看看冯正良,他也觉得,事情已经过去,就没必要揪着不放,这样对自己,没有任何好处。
寸头青年张口冯哥,闭口冯哥,想必和冯正良关系不错,以后应该也不会有什么问题。
他微微点点头,在桌旁坐了下来。
冯正良则是拍了拍寸头青年的肩膀,跟着在陈安左边坐下。
“兄弟,想吃点啥子?”寸头青年冲着陈安问道。
陈安还没说话呢,冯正良先一步开口说道:“问那么多干啥子,也别说你请,我们兄弟一转眼分别一年多快两年了,我难得过来一趟,这次我请,你点就是!”
他说着,从兜里掏出一张大团结,塞给寸头青年,又压低声音补充了一句:“就按十块钱的标准点,我可没得啥子粮票,得你们想办法。”
“十块钱……”
陈安看了冯正良一眼,得多好的菜菜值得这十块钱啊,他连忙叫住寸头青年:“太铺张浪费了,没得必要,随便点一些,能填饱肚子就行,出门在外,哪有这么多讲究。
之前的事情在我这里已经翻篇咯,你们也不要想那么多。”
寸头青年闻言,心头一喜,笑道:“翻篇咯……冯哥,这兄弟说得是,没得必要那么铺张,再说了,远来是客,不管啷个说,我和元谷才是东道主,啷个能让你出钱请客嘛!”
他将那张大团结放到冯正良面前,又转头冲着陈安微微一笑:“那就我随便点了,要不要再来点酒?”
酒?
出门在外,这是个敏感的东西,但一想到冯正良和两人也是许久不见,不喝点说过不去,于是微微点点头:“可以来点,我多的不能喝,顶多二两!”
这二两,远不是陈安的极限,但身上带着贵重的东西,还是少喝为妙,得时时保持清醒。
寸头青年转身去柜台开票,领了那标着菜肴的白铁皮圆片,去橱窗跟厨师交接。
在这时候,冯正良招呼着受伤的疤痕青年坐下,冲着陈安介绍:“妹夫,这是我在北大荒农场当知青的时候,耍得最好的两个兄弟伙,那个寸头,叫戴世云,胸口有疤痕的,叫齐元谷。
我们三个,那是有过命交情的。
伱看看元谷胸口的疤痕,那可不是啥子刀痕,是被狼抓出来嘞。”
陈安细细一看,确实,那伤口看着恐怖,确实是爪痕,除了那条最大最长的疤痕,他胸口上,还有好几条痕迹,只是没那么明显,扭扭曲曲的,像是一条条蜈蚣。
陈安倒也乐于听听他们的事情,也好从中对戴世云和齐元谷多些了解,于是问道:“啷个回事哦?”
冯正良想了想,说了起来:“我第一次遇狼,其实是件糗事……那次,我差点死了!”
冯正良脑门一热,跟着人跑到东北当知青,所去的地方,叫梧桐河套,还是半原始状态,附近都是沼泽,荆棘遍地杂草丛生。
他这人平时里挺跳脱,身体看上去有些单薄,但却是个打篮球的好手,为人也算随和,到也没多长时间,就得到了所在场部不少人的喜欢。
他还酷爱术法,每天干活之余,就喜欢在田间地头拿着小树棍在地上练习写大字,指导员见他在地上画的大字非常好看,便让他负责出板报,一手漂亮的粉笔字,让农场职工都称赞他是个才子。
一混就是两年,名气越来越大,就连场部的广播员,一个名叫苗竹清的漂亮女知青也很欣赏他。
没用多长时间,两人就处上了朋友。
这事儿让人眼红啊,苗竹清的爱慕者可不少。
有一天工闲的时候,他拿着树棍随手在地上随手写着字,就有人发现,他写在地上的这些字稍加排列组合,竟是一句很危险的话。
这就是一个极好的由头,于是他被举报了!
接下来,他一次次被人在会上批评教育,身边的朋友同事,都怕他,躲他,不理他,甚至挖苦嘲笑他,那叫苗竹清的女知青更是果断,立马选择分手,撇清关系。
冯正良苦笑着叹了口气:“妹夫啊,你不晓得,那个时候,我觉得活着太累咯,一切都完了。你可能永远也想不到,我这种人还会干傻事。
那是个星期天的上午,我留了封遗书,否认自己有过那方面的意思,只是单纯的练字……我准备用梧桐河水洗净自己身上的污名。”
这话听得陈安一愣一愣的,没想到,冯正良还有这样的遭遇,但他能说什么,那些年,很多匪夷所思的事情,就是来得那么轻易,他只能微微叹了口气。
冯正良却是苦涩地笑了笑:“我会游泳啊,跳进河里可不容易把自己淹死,所以,我带了根绳子,准备把自己的手脚绑上,再跳……我先去副食品商店买了两斤点心,想着在死之前也吃饱肚子,到了阴曹地府也是个饱死鬼。”
陈安听得嘴角忍不住抽搐了一下。
坐在一旁的齐元谷则是深深吸了口气:“你龟儿是真想得出来!”
冯正良也叹了口气:“是啊,现在想起来,那个时候的我,真的好傻……我抄小路朝着梧桐河套走,一边走一边哭,甚至大声叫喊,一路大骂,心里边还是不甘心就这么去死,但又无可奈何,心里痛苦到极点咯。
我这就这么哭哭咧咧地一边走一边大喊大叫,还抡着根棍子在草丛中乱扫乱劈,发泄着,突然,身后传来一声狼嚎,我扭头一看,一只大灰狼就在身后不远处盯着我。
我心里想,人在倒霉嘞时候,大白天都能碰到狼,当时冲着野狼就骂了起来:你个狗日勒,大白天你不在洞里睡觉,跑出来干啥子?是不是看我不想活了想来吃掉我?
老子是不想活,但也不会给你咬死吃肉,老子要去跳河,老子干干净净地来,也要干干净净地走,给老子滚!
我当时也是真的冒失,挥舞着手中的棍子就朝那野狼扑了过去,那野狼被吓得掉头就跑,我还在那里笑骂,骂它们是胆小的畜牲,跟背后阴我那狗日勒一个德行,都是小人。
这么一折腾,我心头一哈子畅快了不少,也就不再理睬那只野狼,扭头朝着梧桐河深处走,结果,没走多远,耳朵边又传来一声狼嚎,回头一看,麻批,这次就不是一只狼咯,能看到的足足有五只,还有些在草丛里的,我听到草丛里还有好几个声音……”
陈安听到这些东西,心情很复杂,那几年,他也是十四五岁记事的人了,见过太多无奈,是真不好品评什么,对于冯正良的遭遇,他所能做的,也只是当个默不作声的听众。
却听冯正良接着说道:“我特么这是被狼围了,尤其是那露面那五只,一只紧紧地跟在身后,我回头冲着它们大吼一声,然后抡着棍子在荆棘灌木丛上乱打,想吓唬一下它们。
可是这次,这些狼就没有丝毫退缩的意思,不停地压腿,在不断地靠近,弄得我提心吊胆,想着早点走到河边,一头扎进河里就一了百了,但是那些狼跟得更近了,不住地嗷嗷嚎叫,逼得我走两步就要回头看一眼,生怕那些狼会趁机扑上来。”
戴世云就在这时候端了点的饭菜和酒水送到桌上,三荤两素,外加一个汤,还有瓶烈性的苞谷酒。
他给三人分了筷子,摆了碗,然后倒上酒水,在桌旁坐下,他显然也听到冯正良说些什么了,接过话茬说道:“你应该感谢那些狼,要不是那些狼,你龟儿就真的死了!”
冯正良点点头:“对啊,我得感谢它们,要不是它们,我啷个会那么早发现,其实我挺怕死,要不是它们,我又啷个晓得,还有你们两个,会惦记着我的死活……”
冯正良提着棍子急急地向着梧桐河深处走,现在的想法,可就不是跳河寻思了,而是想着能不能跳进河里,游到对岸,避开这些能将他分尸的狼群。
他身后跟着的那些狼,见他心虚害怕,追着他越来越近,其中一头狼趁着他用棍子拨开荆棘的那一瞬间猛扑过来,还好他反应够快,缩脚向前一跳躲开了,但他厚实的棉裤裤脚却被那只狼咬住。
他回手一棍扫过去,那条狼敏捷地向后拧身一跳躲开,他接着抡起棍子向着狼头砸过去,这条狼立马朝着一旁跳开,钻进草丛。
这时,另外几只狼也嚎叫着跳过来围攻,逼得冯正良不得不将棍子抡圆了,才将那几只狼逼得四处躲避,他见状,振奋其精神,舞着棍棒反过来追着那几只狼猛打,试图在这包围圈冲出个缺口。
只是他最近没少被折磨,精神状态极差,饭也吃不下,觉也睡不好,身体状况大不如前,没折腾多长时间,就累得气喘吁吁。
见冯正良停下追打,那些狼又一下子围了上来,伺机上前撕咬。
周围的草甸子里,四周都是半人多高的蒿草、荆棘和灌木,那些狼借着这些东西的遮掩,不断地向他发动袭击,他招架得越来越吃力。
他记起前面的杂草灌木更为茂密,若是再往里走,怕是棍棒都抡不开,那可就更危险了。
他在一棵小树前停下,把装着点心的书包摘下来挂树枝上,奈何这些树太小,根本不足以支撑他爬上去躲避狼群。
从里面拿出点心,抓出几块大口猛吃起来,手中的棍棒却是不敢闲着,那只狼靠近就抽那只,并趁机大吼大叫,希望周围有人能出现,帮他一把。
尽管他知道,除了偶有男女到这地方偷摸,一般不会有人到这里来。
不想死的念头强烈起来,却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就这么折腾了一阵,吃下些点心后,冯正良感觉精神了很多,他大吼一声,抡着棍子找着骨量最大最壮实的那只狼又是一阵穷追猛打,打得这狼不住地躲闪。
就在这时,另一只狼忽然从后面跳了过来,一口咬在冯正良的腿上,疼得他大叫起来,回头一棍棒砸过去,那只狼也被砸得怪叫一声,松开口跳到一边,棍子也就砸断了,成了两截。
而另一只狼趁机跳起来在他肩头咬了一口,将他肩头的衣裳都扯碎了。
霎时,狼群群攻而起。
而他所能做的,只是绕着那那蓬灌木防止背后被偷袭,就这么拼命反抗着。
很快,他的两条腿都被咬伤,再也站不住,一跤跌倒在地上,立马有狼看准了机会,朝着他脖子咬了下来。
冯正良急得丢了棒子,一把揪住狼脖子,拼命将它顶住,眼看别的狼也扑过来,生死存亡之际,草甸子上忽然传来喊声,来的,正是戴世云和齐元谷。
“还好你留了那封信,我和元谷回来就看到了,觉得要出大事,赶忙找人问,还好有人看到你过来了,就一路追了过来,你不晓得,突然看到那么多狼,起码得有十二三条,也是把我吓了个够呛,但总不能丢下你不管撒,只能跟它们拼咯!”
戴世云笑道:“说起打那些狼,还是元谷厉害!你看他被狼扑翻在地,胸口被爪子挠得血呼啦的,还能捡起那根断掉的木棒,一哈子捅进狼嘴里……”
冯正良也笑了起来:“我也看到了,这龟儿用双手将狼脖子死死勒住,张口就在狼脖子上猛咬,那是真的生猛,说出去谁信,竟然会有狼是被人给咬死嘞。”
“我那不也是没招了的嘛!”
此时的齐元谷,再没有之前领着人拦截老何时的狠厉,反而话很少,给人一种很憨厚的感觉。
冯正良就在这时转头看向陈安,见陈安一脸淡笑,以为他不相信:“妹夫,不信嗦,哥也是故事的人,看看……”
他提起自己的裤腿让陈安看,也扯着衣领露出肩头。
陈安果然看到好几个愈合的伤口。
“我没有说不信撒!”
陈安笑笑:“后来嘞?”
“后来……世云和元谷来找我的时候,把我的信交给了指导员,他们先来一步,指导员也立刻召集了好些人坐着拖拉机来河套里找人,听到呼喊,那些狼被吓退了。
找到我们三个的时候,三个都已经浑身是血了,被送到医院躺了大半个月才出来。”
冯正良神情又变得轻松起来:“你就说,在那种时候,他们两个还不退缩,是不是过命的交情?”
“是!”陈安微微点头。
“这样的人能不能处?”冯正良又问。
陈安再次点头,追问道:“再后来嘞,你的事情是啷个处理的?”
冯正良端起酒碗,自己先闷了一口:“还能啷个处理,我特么都要跳河,还差点被狼咬死的人咯,他们也怕事情闹得太大,就只是把我下放到了另一个连队。
世云和元谷,也跟着申请,跟我一起下放,后面这些年,一直在一起,回城的时候也是一起,包括在这边倒卖票证……
至于另外几个,就只是泛泛之交了,你要晓得,倒卖票证这种事情也不小,可不是我一个人就能混得开的,这些年,这两个兄弟伙,给我的帮扶不少!”
陈安笑问:“我哪里问你这些嘛,我是问那女的,以后就没有联系?”
冯正良瞪了陈安一眼:“联系个锤子,那种女人都要得就真的见鬼咯,我回城的时候,到场部报备,还看到一眼,挺着个大肚子,有些疯疯癫癫嘞!
至于举报我的那个男的,遇到了狠人,半夜被人给开了瓢……”
莫名地,陈安忽然想到了那个早已经回城的女知青董秋玲。
想想自己做的事儿,多少有些造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