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0 鼠辈安能杀我
    让孩子去找已故的阿娘……这得是怎么个找法儿?!

    总不能是……殉葬吧!

    金副将被这个猜想吓得一个激灵。

    纵然大将军即将身涉险境,那他也忍不住要说道两句了……为人父母,哪有这么对待孩子的!

    “他娘没死。”常阔及时切断下属的“说道”,冷哼着道:“活得滋润着呢。”

    金副将蓦地瞪大了眼睛。

    岁安郎君的阿娘没死?!

    那为何大将军要对外宣称丧妻?

    莫非是对方的身份不宜见光?

    总不能……是有夫之妇吧!

    金副将的脑子都要冒出火花了,面对自家大将军口中的“后事”,心态已从“属下一个字都不想听”,转变成了“求您再多说两句吧”——

    眼看常阔要往外走去,金副将赶忙跟上两步,低声问道:“大将军……此事您能否再明言一些?”

    见常阔扭头看来,金副将忙解释道:“……如此大事,单凭这一枚玉佩,若连个名姓都没有,属下担心郎君会无从找起!”

    总之不是他想听,是岁安郎君需要!

    常阔冷哼一声:“这个不用你来操心,只要我前脚一死,那女人必然后脚便要敲锣打鼓接她儿子回去。”

    他道:“我之所以留下这枚玉佩和这句话,只是当爹的,想亲口给那臭小子一个交代,也好叫他心中有个分辨。”

    金副将欲言又止,神情痛苦,只觉同时有两道重刑加身。

    一是担心大将军的安危,二是惦记大将军的秘密。

    但大将军不想明言,如此关头,他若再追问,那就不礼貌了。

    金副将唯有死死压下心底的求知欲,将那枚玉佩贴身妥善藏好,并下定决心一定要好好活下去,来日方能将东西交到岁安郎君手中,不负大将军所托。

    思及此,金副将神思一滞,忽而抬头看向前方那盔甲加身,脚步微跛的背影。

    所以,大将军选择将此物托付给他,会不会就是为了给他一个活下去的念想,以免他之后眼见大将军出事,情绪失控之下会失去求生欲?

    金副将骤然红了眼角。

    阿点等人,都早早地等在了船舱外。

    “常叔,待会儿我会盯紧他们的,免得他们暗中干坏事!”阿点眼眶红红的,声音和神态都有些紧绷,约是夜里担心到没能睡好。

    “好孩子。”常阔笑着点头,抬头摸了摸阿点高高的头顶:“别怕,这一战,我们一定输不了。”

    他没说自己一定不会出事,但他确信,此一战不会输。

    他是这样和阿点说的,也是这样和众将士们说的——

    主将战船处在中间位置,此刻随着常阔走出来,四面战船上守着的士兵,皆朝常阔行礼,口中喊着:“大将军!”

    常阔的视线一点点环视着那些或老成或年少的脸庞。

    此刻晨雾浓重,唯有人气聚集之处可驱散一二。空气中弥漫着的不安却比晨雾更加浓重,且难以被驱散。

    湿寒的浓雾伴随着咸湿的海风,侵入每个人心头,像是在时刻提醒着他们,此处不是他们所熟悉的战场,这片陌生的海面上,隐藏着太多让他们难以应对的凶险和杀机。

    同袍的惨死,倭军在海面上的有恃无恐和嚣张嘴脸……种种所见,都在愈发加重他们内心深处本能的恐惧。

    而现如今,常大将军也要被迫与藤原麻吕“比试”,万一大将军不敌……

    忐忑与恐慌在无声蔓延。

    常阔感受得到这一切,而他有义务消解这一切。

    但他不曾粉饰危机,笃言自己一定能全身而退,而是直言道:“……今日,老夫纵死于藤原麻吕刀下,却也绝不代表我大盛要屈于倭人之下!”

    “自古以来,为抗击欲亡我华夏之异贼,殉身的英雄好汉数不胜数,昔日他们可以死,今日我常阔亦可死!”

    常阔面容肃正,声音高昂有力:“我纵死,然抗敌之志不灭!”

    听着这近乎悲壮之言,四下有将士们微红了眼睛,都下意识地攥紧了手中刀剑。

    紧接着,又听那道声音斩钉截铁地道:“你们要记住,今日即便我死了,却也还有主帅在!”

    主帅?

    四下众将士神情颤动,主帅会出现在此处吗?

    他们都说润州形势也很艰难,主帅根本无法脱身,倭贼先攻袭润州,为的就是拖住主帅和更多兵力。

    “主帅绝不会置江都与尔等不顾!”常阔的声音更高了几分:“老夫向你们立誓保证,三日之内,主帅必会赶到!”

    四下突然喧嚣起来,像是被一把火点燃,火光轰然蔓延,驱散着空气中的寒潮。

    三日内,主帅当真能赶回来?!

    有士兵一手攥着武器,另只手下意识地握紧了腰间拿红绳绑着的铜钱,眼底涌起一丝希望。

    “世人有言,我常阔之女常岁宁乃将星转世,为救世而来。我自己的女儿我比旁人更清楚,而我亦认定,此言非虚!”常阔毫不掩饰语气里的笃定:“自扬言七十三日杀徐贼始,她凡行事之前,百官世人皆道不能!然而,她凡承诺之事,纵无人看好,她却从未食言!”

    “事事皆可证明,她就是能为常人所不能!”

    “这一次,她既然说过,只要她在一日,绝不会叫倭贼犯境半步——”常阔一字一顿,近乎用最大的声音道:“那么,她定然也能做到!”

    “尔等要做的,便是在主帅归来之前,守好这片海域,不要败了气势!”竭力高声之下,常阔红了脖子和脸庞,眼眶眼珠也在泛红:“都听清楚了吗?!”

    “是!”

    众将士们齐声高呼,举着手中长枪刀剑相应。

    有将军屈一膝冲常阔跪下,哑着声音大声地道:“末将同大将军保证,定率部下死守此处,恭候主帅至最后一刻!”

    其他将领也纷纷跪下表态,立誓必会死守这片海域,绝不后退半步。

    常阔眼角泛起一丝泪光,定声道了个:“好!”

    如此便够了。

    他可以死,但他的死,绝不可击垮士气。

    他务必要将士们尽可能地撑住这口气,等候殿下赶来。

    这已是他所能做的一切了。

    前方的船只缓缓向两侧避开,让开了一条水路,常阔立在战船上方,往前方倭军所在驶去。

    此艘战船两侧,无数道将士们的视线,皆在注视着船头上方的那道威严不可侵犯的身影。

    “该交人了!”前方,站了一夜的何武虎让人将船驶得更近,冲对面的倭军道。

    那些倭军得了指令,便将余下的俘虏都拖拽起来,在何武虎的船只还未能完全上前时,就粗暴地将一群俘虏或推或踢了出去,郝浣等人连忙伸手去接人,但还是有几人从两船的缝隙中掉进了海里。

    看着那几人在冰凉的海水中狼狈挣扎,那些倭兵们发出恶劣戏弄的笑声。

    何武虎咬牙切齿地骂了句:“狗日的玩意儿!”

    跪了一夜,浑身僵硬,手上的绳子还未被解开的荠菜也险些被推落水中,幸而郝浣及时将她拉住。

    水中的同伴被拽了上来,余下的也都顺利上了船,何武虎赶忙让人为他们松绑。

    船只往后侧方驶去,见到逆行向前的大船,一名被俘虏的士兵立刻红了眼睛:“……都是我们没用,拖累了常大将军!”

    “行了!拿出气势来,多杀几个倭贼,比什么都强!”何武虎闷着声音道。

    荠菜看向那艘战船,心中也尽是担忧——她已不指望神佛保佑,她只盼着大人能尽快赶回来才好。

    藤原麻吕的战船也从倭军船队中行驶而出。

    最后,他与常阔踏上了同一艘被清空过的老旧战船,此处,便是他们今日比试的“擂台”。

    此一艘战船横向锚泊于海面之上,二人于船头对面而立,身后各自是自己的大军与排列整齐的战船。

    “常大将军,这么多年过去,终于有机会与您当面叙旧了。”

    藤原麻吕脸上含着笑意,拿称得上标准的大盛官话说道。

    他手中握着倭刀,穿着宽大的武士袍,脚下踩着木屐,看起来就像是和熟人友好切磋那般随意。

    可他对面站着的不是友人,而是身披甲胄的敌方将军,藤原麻吕如此姿态,便显出了傲慢轻蔑之气。

    “没想到你还活着。”常阔看着面前之人那只残缺的眼睛,道:“祸害遗千年,这话果然不假。”

    藤原麻吕不怒反笑,他的笑声甚至称得上愉悦,并道:“我很喜欢你们大盛的语言,通俗,深刻,那些传世的诗文更是璀璨而妙不可言。”

    他的眼中有着不加掩饰的向往与野心:“丰茂的土地,才能滋养出如此之多,璀璨的宝物。”

    常阔冷笑道:“然而德不配位,必有灾殃。我华夏之地诞育瑰宝无数,却非负德背义的蛮劣之族可以占有!”

    “常大将军,真理并不在您口中,而在你我刀下。”藤原麻吕说着,微侧身,抬手挥袖望向身后船体,忽然问:“常大将军可还记得这艘船吗?”

    他拿追忆的语气道:“当年,我就是在这艘船上,不慎败于贵国皇太子手下……”

    他微仰首,看向头顶雾气浊浊的晨空,双手微抬起:“幸而天不亡我!”

    语落,他拿握刀的那只手,指向常阔脚下所在的位置,狰狞的面孔上荡起令人悚然的笑意:“当年,也是在这艘船上,常大将军遥遥见到了同袍手足最后一面。”

    常阔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只见脚下的船板上,似乎还浸染着晦暗难除的陈年血迹。

    “时隔太久,我已记不得那名铁骨铮铮的英雄姓甚名谁了,但常大将军必然记得……”藤原麻吕笑着问:“故友英灵在此,常大将军此刻站在此处,可觉得亲切吗?”

    常阔无声攥紧了十指,片刻,抬起头来,却不见太多情绪外露之色,只定声道:“看来藤原将军倒是念旧之人。那么,今日选在这艘船上,是想再败一次吗?”

    藤原笑了一声:“那就要看常大将军您的本领了。”

    “如此,老夫定当尽力而为,不叫异族来客抱憾而归!”常阔话音落,手中大刀猛地顿落于身侧船板之上,提步之际,而又猛地拔起,掠起凶悍刀气,向藤原攻去。

    藤原脸色一收,眉眼涌现汹涌杀意,连连后退数步,避开常阔的攻势,同时拔出手中锻造锋利的倭刀。

    二人正面过下十数招,常阔尚不见处于下风之势。

    藤原麻吕眼神微变,手中攻势愈发密集。

    二人身后的战船上,各自有擂鼓助阵之音响起,代表着大盛与倭国的战旗,拂动于雾气之中,似要直入云霄。

    藤原麻吕再次逼近常阔,抬手挥刀。

    常阔双手握刀,格挡之际,藤原麻吕另只手中忽然滑出一柄短刀。

    常阔脸色一变,仰身往后躲避,率先避开要害,然而那柄短刀却被藤原麻吕压低,猛地送入了他的右腿血肉之中。

    那柄短刀锋利至今,且与寻常刀身不同,形状如尖锥,破开血肉之后,便直入腿骨!

    常阔疼得脸颊胡须抽动,本就不便的右腿几近难以站立,他拿斩岫猛地震开藤原麻吕,勉强后撤数步后,右腿到底不受控制地跪了下去。

    常阔咬着牙,一声闷哼也不曾发出,猛地将那柄深深刺入腿骨中的短刀拔出。

    而这短短瞬间,藤原麻吕已经再次攻来,那柄长刀眼看便要落在常阔头顶。

    常阔眼神骤变,双手举刀挡在头顶,巨大的冲力压迫之下,他的另一只腿也跪了下去。

    此刻他这一命,是斩岫给的。

    但凡换一把刀,都没可能挡得下这一击。

    而斩岫是殿下赠予他的——

    他务必要用这把殿下所赠宝刀,再拖延得久一些!

    “倭贼鼠辈,安能杀我!”

    常阔忽然猛喝一声,周身猛地爆发出一股猛力,托着斩岫竭力站起身来,硬生生地逼开了藤原的刀。

    藤原麻吕被逼退数步,常阔也往后退开,脚步踉跄数下,将斩岫拄在身前,才勉强稳住身形,嘴角则有鲜血溢出。

    “常大将军,宝刀未老!”藤原麻吕改为双手握刀,嘴角掠出凶狠的笑意:“但看来,也仅止于此了!”

    他双手将刀侧握于身侧,快步向常阔袭来,刀尖在船板上划过,木屑飞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