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95 我想起来了
    “我很开心……”李智微垂眸,看着魏妙青的眼睛:“我终于不再是太子了。”

    他从那只小鱼缸里跃出来了。

    原来跃出来之后不会摔死干涸而死,原来鱼缸之外天海广阔。

    但李智清楚,跃出的时机至关重要……这个时机,是皇姊给的,同时也是太子妃一路指引的。

    不,如今已不能再称太子妃了,该称王妃了吧?可是……她愿意做他的王妃吗?李智并不确定。

    看着那只仍拽着自己衣袖的手,少年听从了内心的声音,将称呼改为了:“青青……”

    他认真道:“多谢你。”

    “若非是你,我断不可能有如此胆量,从而得以置之死地而后生。”

    魏妙青愣了一下,她一时不确定自己为何而发愣,下意识地道:“我这样厉害的吗?”

    “当然!”李智:“你是我见过除皇姊和圣人之外,普天之下最厉害的女子!”

    虽说前面还有两个更厉害的,而魏妙青向来好强不服输,但怎么说呢……输给前面那两位,魏妙青想了想,还是很服气的。

    “这倒也是……”魏妙青对上李智那满是崇拜的眼睛,稍移开了些视线,松开他的衣袖,并尽量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并不心虚:“我在某些方面比之皇太女殿下和圣人,的确还是稍微逊色了那么一些的。”

    魏妙青说话间,拿余光悄悄留意着少年人的反应,见他神情依旧崇拜肯定,她心间愈发窃喜飘飘然,并且莫名其妙地想,他最好是一辈子都这样认为,永远不要有机会去外面见识到更厉害的女子才好。

    想到这里,魏妙青心情雀跃,不由快走了两步。

    李智赶忙跟上她:“青青,你……”

    魏妙青边走边道:“你有话直说就是,从昨日起就吞吞吐吐的作甚。”

    “我如今……已经不是太子了。”李智垂下眼睛,不乏自卑地道:“做安王妃,或许很没有体面。”

    “说得好像从前我做便宜太子的便宜太子妃就很体面似得。”魏妙青颇有两分得意:“历来我的体面哪里就是你给的了?我阿爹阿娘阿兄都在呢,谁敢叫我不体面?”

    李智悄悄看向她:“那你的意思是……还愿意做这个安王妃了?”

    “先做着呗。”魏妙青有种颇具大局观的随性:“如今四下还乱糟糟的,咱们就先这样吧,别给大家添麻烦。”

    李智乖巧地点头,嘴角有些压不住的笑意。

    魏妙青瞧见了,道:“你就该多笑笑,你笑起来很好看,乍然一看比我阿兄逊色不了多少呢。”

    她连夸赞男子也这样直白,李智脸颊有些发烫,但还是听从地咧嘴一笑,就是显得僵硬了些。

    二人边说着话边走远,一行仆从婢女背着包袱抬着箱笼,统统搬上马车后,遂见车轮滚滚,往新住处而去。

    魏妙青与李智刚离开不久,一名崔氏子弟带着一壶寻了过来,见到了那一行官员,道是奉家主交待,前来邀请他们前去议事。

    听闻崔琅相邀,那群官员们暗暗交换眼神。

    这几日他们之所以没去常岁宁处,一来是心里还有些难以适应新任女储君,不免有些犹疑。二来便是顾忌如今在皇太女面前势力独大的崔家人。

    朝堂上的士族官员多半都被女帝陆续拔除了,他们这些留下来的,并且跟随天子逃离京师的,大多是寒门出身。

    在此之前,朝堂之上士庶之争的局面已经延续了许多年,他们与崔家多少都有过节,更甚者还经手了崔家定罪入狱之事,间接促成了崔据自戕的结果……

    虽说崔据临死前,已将以崔琅为首的这一脉族人剔除在了清河崔氏之外,但到底都姓崔呢,那崔琅又年轻,还是个有名的纨绔……难保不会报复排挤他们。

    万一他们主动往前凑,却被对方当众给难堪,岂不全无颜面?

    可谁知那崔琅今日却使人前来相请……

    既然都主动来请了,那他们便去看看……看看那六郎耍得什么花招。

    众人私下商议了一会儿,便以“探其虚实”为名,随同去了。

    不料崔琅却十分热情,对他们笑脸相迎,给足了尊重。

    这些官员们心中的戒备刚试着卸下一半,跟前便已经多了一大摞公务,他们就此被迫上工,一时倒也无暇再去想东想西了。

    崔琅待他们并无敌意。

    政治之争,斗的时候哪一方不是抱着你死我活的手段想法?但斗争既然落幕了,便总该往前走。

    祖父的死,不是让他去记恨谁,而是在为崔氏谋活路。

    他带着族人们为师父做事,师父如今贵为皇太女,之后要用人的地方多着呢,一应差使又岂是只他们崔家人便能包揽下来的?

    这块肉不是他们能够独吞的,一家独大也不是什么好事情,在明面上善妒排挤更是自毁前程,倒不如他主动为师父招揽安抚人心,还能在两头落个“好”字——叫师父省心,这些官员们也得对他恭敬感激,如此一来崔家的地位还有不稳当的道理吗?

    安置好了这些个官员后,崔琅负手离去,嘴里哼着小曲儿。

    一壶跟在后头,好奇地问:“郎君想什么美事呢?”

    “该喊家主,家主!”崔琅纠正一壶,却不答一壶的问题,依旧哼曲儿,嘴巴都要咧到耳后根。

    他在想,若他将一应差事办得妥帖,师父开心了,来日说不定就愿意帮他指婚呢……

    崔琅想着,看向范阳方向,那边基本上没什么战事了,听说绵绵已经在来太原的路上了。

    在那之前,他要多做些事,回头才好同绵绵吹嘘!

    崔琅想着,便加快脚步,又去找事做。

    此时已是午后申时。

    常岁宁于晋祠内接过储君玉印,昭示着就此成为皇太女。但储君事务的交接流程仍是繁琐的,她一连几日都困在议事堂内。

    此时,又忙碌了大半日的官吏们相继离开后,常岁宁也从议事堂中走了出来,站在石阶上伸了个懒腰舒展僵硬的双臂。

    常岁宁看到有官员在离开时向院中某处恭敬地行礼,便步下石阶看去。

    一道颀长挺拔的鸦青色人影在暮春午后中静立,似察觉到什么,他侧身望来。

    “何时来的?怎不叫人通传一声。”常岁宁走过去,看向他方才望着的方向,这才看到阿点骑坐在墙头上。

    “殿下!”阿点嘴里咬着一根糖人儿,邀请催促常岁宁:“快上来晒太阳!歇一歇眼睛!太阳要走了,马上就要晒不到了!”

    听常岁宁应一声“好啊”,崔璟刚想着让人给她取梯子来,边见她仰头抓住阿点俯身递下来的手,身形一提,便轻松地跃了上去,并与他道:“崔令安,你也上来!”

    走得迟些的官员瞧见皇太女爬上墙头这一幕,不由惊呼了一阵,有人想劝阻,有人提醒“殿下要当心才是”,也有人摇头离开,低语道:“殿下这般年岁,难免还是少年心性,也别拘得太狠了……”

    “说得好像你我拘得住似得……”

    那人一噎:“你我不成,太傅还是有指望的……我观皇太女殿下还是很敬畏太傅的。”

    “也就只有太傅了……”

    众人的说话声远去,四下变得安静。

    常岁宁面朝院外坐在墙上,双手撑在身侧,双腿放松垂落,吹着晚风望着落日,在这难得的闲暇中放空了一会儿。

    阿点与崔璟一左一右坐在她身侧,与她一同望向远方。

    墙下有两棵梨树,枝叶比墙高出些许,太原的梨花开得比南方要晚上半月,此时已入春尾,方才显出荼蘼,风轻轻一吹,细小的花瓣便散落漂浮。

    阿点不时伸手去接花瓣,然后在手心里用力一吹,“呼”地一声将它们送得更远。

    不多时,一声猫叫入耳,阿点瞧见另一面墙头上有一只黑白猫,一时猫瘾大犯,眼睛都直了,沿着围墙去抓猫了。

    常岁宁喊他,让他当心些。

    “知道了!”阿点虽答话,却将声音压得比蚊子还小,只他自个儿能够听到,生怕惊动了那猫。

    阿点起身时,碰到梨树枝,落下一大片雪白花瓣,覆在墙头上和常岁宁的衣袖上,积雪一般。

    阿点追着那只猫儿,一路翻上了后面的屋顶,不小心踩落一片瓦,就听后院中传来无绝的吼声:“……阿点,又是你!”

    常岁宁露出舒心笑意,垂下的腿轻轻晃着:“好似又回到玄策府了。”

    崔璟:“还缺一壶酒,一碟栗子。”

    常岁宁转头看他:“你怎知道的?”

    她昔日常常在玄策府的屋顶上喝酒吃栗子。

    崔璟依旧看着落日方向:“阿点将军说起过。”

    常岁宁闻言忽然好像想起了什么,怔了一会儿,不动声色地先问他:“崔令安,当初在大云寺,你为何会为我入塔破阵,欺瞒圣上?”

    崔璟如实道:“因为察觉到你不愿与圣人相认。”

    常岁宁:“所以你从一开始就站在我这边——”

    崔璟不知她是何意,便等着她往下说。

    “你从起初便待‘我’格外不同,还坚称从前并不曾见过我?”常岁宁:“我们分明见过的。”

    崔璟一愣,转过头来看她。

    只见她神情有两分拆穿他谎话的得色:“很久前,在一场雪中见过,对吧?”

    崔璟便知她不是在诓他,一时更意外了:“殿下怎知……”

    常岁宁往后方屋顶看了一眼:“前几日阿点与我说,你在玄策府的屋顶上亲口对他说过,你曾见过我一面。”

    崔璟想了想,好像是说过,不禁默然。

    那时他还不知她已经回来了,也断没想到一句随口之言会成为来日被揭穿谎言的证据。

    “可是……”他道:“我似乎不曾与点将军说过在何处见过——”

    而她却笃定在“一场雪中”。

    “我刚想起来的。”常岁宁看向他肩头上的白色梨花:“那天你身上也落了好些雪吧。”

    此时的晚风与梨花雪,偶然翻开了她记忆中的那页风雪。

    崔璟抬一只手,轻拂去肩头花瓣,掩饰眼底的不自在:“殿下竟然记得。”

    “那当然,我一直就说好像在何处见过你,偏你不承认。”常岁宁说着,倾身向他靠近了些,压低头打量对照他的眉眼:“你的眉眼比寻常人更深,眉骨生得很漂亮,那时年岁虽小,但也叫人很有印象。”

    崔璟看向她打量的眼睛里:“那时的我……很狼狈。”

    常岁宁弯唇笑道:“可是好看的人,狼狈起来也有别样的好看。”

    崔璟耳朵微热,哪怕她眼神干净,只是客观赞美。

    又听她好奇问:“那时你几岁了?可有十岁没有?”

    崔璟无声收直了些腰背,强调道:“殿下,你我在这世上度过的年月是相近的。”

    常岁宁愣了一下:“……谁问这个了,我问你那时几岁,你作何答非所问?”

    见崔璟神态,她隐约明白了什么,恍然道:“崔令安,你该不是觉得我会拿这个来取笑你吧?”

    崔璟已不敢与她对视,看着逐渐变得绯丽的夕阳,道:“殿下还是只记住我现在的样子吧。”

    “那可不行。”常岁宁撑着双手在身侧,晃着腿看向夕阳:“已经记起来了,忘不掉了。”

    崔璟反倒因为她这“无赖”行径笑了一下,而后道:“可我不知殿下小时候什么模样。”

    “我小时候啊,可厉害了。”

    常岁宁在晚风中,语气大方悠闲地道:“我从小便比寻常孩童吃得多,从来不生病,五岁便会爬树,六岁就能将与我同岁的阿效抱起。待到八九岁时,大我不超过五岁的皇子们便都打不过我了,我能将他们统统按在地上揍。等过了十岁,我不光打架厉害,功课也是第一,一群皇子里面,老师只喜欢我自己。”

    崔璟会心而笑:“果然很厉害。”

    “也有狼狈时。”常岁宁道:“但过往狼狈皆为淬炼,只要现在厉害就行了。”

    “你现下也很厉害。”她道:“现如今放眼这天下,有哪个敢取笑刁难玄策府崔令安的?”

    崔璟转头看她:“殿下便可以——”

    常岁宁不假思索:“我才不会。”

    崔璟眼中笑意更深几许,片刻,才道:“殿下,我要走了。”

    常岁宁看向他:“阴山又传急报来了?”

    崔璟点头。

    这才是他今日来寻她的原因。

    常岁宁问了那急报内容之后,道:“那便去吧。”

    崔璟应下之际,一片梨花飘落在他眉上。

    常岁宁看了一会儿,抬手轻轻替他拂去。

    拂去之后,她未曾将手收回,那只手落在青年挺括的肩膀后,另只手也随之伸了过去,却是倾身将那前来道别的青年轻轻抱住。

    梨花簌簌如雨下,崔璟忘了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