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14 九月百花杀
    八月金秋,北境接连两场大败北狄的捷讯,随秋风传往各处。

    但只要战事一日不曾结束,再多的捷讯也只能短暂地安抚人心。

    且北狄的战事对大多数人来说目前还太遥远了,比起那未曾砍在自己身上的刀子,世人更关心自己眼前的乱局能否得到解决。

    如今放眼天下,过半之数的百姓皆处于水深火热之中,尤其是山南东道一带,即便正值秋收之季,路边也常见饿死病死的尸骨。

    秋收的粮食被卞姓“朝廷”强行征掠而去,作为抵御荣王大军的粮草补给。

    面对荣王大军的逼近,卞军一败再败,搜刮百姓的手段也越发残暴。

    如恶匪般的卞军闯入一户又一户人家“征粮”,若遇阻拦或藏粮者,一概血溅当场。

    有男子红着眼睛要上前同卞军拼死,被一名老妪哭着抱拖住:“儿,不能啊……”

    “再忍一忍……”等那群卞军扛着粮食走远了,老妪哭着劝说宽慰:“再忍一忍,听说荣王就要打回京师来了……”

    周围或悲愤怆然或麻木煎熬的百姓,闻听此言,大多满怀希冀地附和起来。

    他们不懂,当初口口声声打着为民起义,为百姓寻求公道名号的卞军在终于入主京师之后,为什么他们这些平民的日子反倒更加艰难,甚至连活路都要没有了。

    他们想不通,只能唾骂诅咒那“出尔反尔”的卞春梁,期盼着为人仁德的荣王殿下能早日打回京师,主持大局。

    还有那位皇太女殿下……有人说皇太女是假的,但普通百姓不在意,只要有人能救他们,能让他们活下去就好。

    有消息稍灵通些的贫寒文人说:“皇太女在北境打了两场胜仗……”

    “这是好事啊!等荣王殿下回到京师,赶走卞贼……皇太女殿下平息北境之乱,那天下就太平了!”

    “可是到那时……谁来做皇帝?”

    换作太平年间,这等禁忌话题不是他们能触碰的,他们也不会去关心,但此时这个问题却是与他们的生死息息相关,他们急切地盼望着能从这苦海中解脱出来。

    “荣王德高望重,皇太女是个将星……”有面黄肌瘦的老人说:“荣王做皇帝是众望所归,到时皇太女继续当个女将军,咱们的日子就能好过了!”

    那起先说话的文人摇摇头,却无法苛责老人的天真愚昧,只怅惘地走开了:“哪里会有这样简单的事……”

    这里是山南东道,恰好切割了淮南道与山南西道,换而言之,是位于皇太女与荣王势力之间的缓冲地带。

    对于两方势力,此处的百姓没有明确的归属感,从头到脚都泡在苦海里的人,伸手能抓住哪根稻草,便将哪个视作救世主。而今相比远在北境的皇太女,正往京师攻进的荣王更能够承载他们的寄望。

    老妪哭着冲西面跪下,既是拜神佛,也是拜荣王,求神佛与荣王早些收走那卞贼的性命。

    不知是否真的是上天有眼,听到了苍生的祈求——

    八月廿四日,重阳将近,大梁新帝卞春梁,突然暴毙。

    在此之前谁也不曾想到,这个盐贩出身却屠尽世家贵族,一路浴血登基为帝,堪称一代枭雄者,其离世的方式竟非是死于刀兵之下,而是咽气于寝宫之中。

    正值壮年的卞春梁一向警惕,就连身边再三筛选过的内侍也不全然放心,夜间就寝时从不允许宫人贴身侍奉。

    内侍是在次日清晨上前侍奉时,看到了于龙榻之上七窍流血而亡的卞春梁。

    内侍面色惨白,后退着跌坐在地,许久才得以发出惊叫,连滚带爬地出去传报。

    宫中霎时间大乱。

    卞春梁是死于毒杀,而昨晚宫中曾有一场宴饮。

    谁都知晓这位新帝的戒备程度,饮食从无马虎……而此事最终查到了卞氏新朝的“二皇子”身上。

    卞春梁的长子卞澄死于岳州瘟疫,卞春梁登基后,便追封长子被大梁朝先太子。

    除了当初甘愿赴死的长子外,卞春梁余下的三个儿子也向来对他们的父亲敬重有加,从不敢有忤逆之心,卞春梁对此也向来自信,因此他至死也未能想明白发生了什么。

    卞澄早死,二皇子身为长子,被立为储君的可能最大。

    但卞春梁无意急着册立太子,而在着手准备填充后宫,并打算择选一位出身高贵的皇后,用来稳固并装点自己的新朝。

    二皇子心中忧切自己的日后,但也远远未达对父亲动杀心的地步……况且他又不是傻子,此刻荣王大军将至,若他杀了父亲,靠谁来支撑大局?靠他吗?他但凡还没疯透,都不可能敢有这样的妄想!

    可是那被验出了剧毒的毒酒,的确是他亲手斟给父亲的!

    二皇子被指认之际,猛然想到了什么,他道那壶酒是堂兄带去宴上的,害死父亲的不是他,而是堂兄!

    二皇子口中的堂兄名唤卞瓒,乃卞春梁亲侄。

    卞瓒跟随卞春梁征战,生死关头未曾离弃,立下过诸多战功,也曾救过堂弟二皇子的性命,在卞春梁面前很有些地位。

    二皇子很信重依赖这位出色的堂兄,念及日后的储君之争,他想提早获得堂兄的支持,因此待其十分亲近,可谓言听计从。

    宴饮当日,卞瓒带来一壶好酒自饮,二皇子瞧见了也去打趣着讨酒吃,一尝果真是好酒只是烈了些,卞瓒便笑着将酒壶递与他,让他为喝惯了烈酒的叔父也斟一盏。

    彼时卞春梁已是微醉,面对次子的殷勤斟酒之举,并没有多想。

    面对二皇子的指认,卞瓒并无慌乱,他拿近乎判定的语气道:那酒他自己喝过,二皇子也喝过,却都安然无恙,唯一的可能便是二皇子在为陛下倒酒时做了手脚。

    二皇子惊怒交加,但是卞瓒并没有留给他继续争辩的机会。

    一路带兵杀入京师的卞瓒有兵权在握,二皇子当日便因弑父的罪名被其诛杀。

    卞春梁的部下对此却是存疑,携三皇子质问卞瓒,双方爆发冲突,京师由此陷入内乱。

    荣王大军一路势如破竹,很快兵临京畿。

    卞春梁分布在京师周围的兵力固然不弱,但卞春梁已死,军心已然溃散,根本无力支撑抵抗。

    不过短短两日,京师沉重的城门便在李隐面前徐徐而开。

    从城中出来的是卞瓒,他手提卞氏三皇子的首级,在披甲坐于马上的李隐面前跪下,卸下自己的刀,叩首行礼,以示将功折罪归顺之心。

    李隐接受了他的归顺,缓缓驱马入城。

    骆观临跟随在其身侧,与浩浩荡荡的铁骑一同踏过朱雀大街,往宫城方向而去。

    沿途多闻百姓喜极而泣之音,宫城外亦有官员含泪相候,他们大多是受卞春梁胁迫而为大梁新朝效力,自觉屈辱隐忍,此刻见得荣王大军队伍与李字大旗,皆涕泪俱下,跪身行大礼,以表对李氏王朝的忠心依旧。

    李隐下马,将为首的官员扶起,未见分毫苛怪轻视。

    随着李隐携群臣踏入含元殿,各处绣有“梁”字的旗旌被撤去焚烧,仅存续了不足一载的大梁朝就此宣告灭亡。

    接下来数日,卞瓒奉李隐之命,清剿京师的卞军余孽。

    为安世人之心,李隐也亲自巡视京畿内外,着眼于百姓之间,而非急于将目光流连于龙椅之上。

    九月百花杀尽,唯余菊香满城。

    李隐缓行马巡看京师,见得四下景象,对身侧马背上的骆观临道:“此番本王能以如此之小的代价取回京师,使百姓免于再陷入大的动荡,先生当居首功。”

    卞瓒毒杀卞春梁并非是偶然之下的决定。

    卞瓒也曾参与过抵挡荣王大军的战事,早在那时,李隐就已经动了在卞春梁身侧行离间之计的心思,骆观临思虑之下,便提议不妨从此人身上下手。

    之后,骆观临自荐,同卞瓒此人私下见了一面,并以攻心之策成功地说服了对方。

    卞瓒远比卞春梁的几个儿子要出色,但他注定与储君之位无关,他能借卞姓所触碰到的高位,只能到这儿了。

    但他要承担的危险却远大过利益,荣王大军一旦攻入京师,他必遭株连清算。

    战局如何,他心中自有分辨。

    卞春梁自然会死战到底,那是因为他是皇帝,战或不战都是个死字。但他不一样,他尚有生机在,只看他是否愿意把握了。

    并且,骆观临与他道,荣王仁慈爱重人才,只要他尽心,非但性命可保,亦有机会得到重用。

    那已是两月前的事。

    此刻,骆观临压低声音,道:“卞瓒此人过于心狠手辣,之后务必设法除去,还请王爷切莫心软。”

    李隐叹息一声,轻颔首:“是,先生思虑周全。”

    不多时,人马经过大云寺,李隐下马,欲入寺中敬香。

    骆观临随之下马,施礼道:“某在此候之。”

    “今日风大天凉,又怎好让先生在此久候?请先生与本王一同入寺吧。”李隐邀请劝说。

    骆观临几不可查地犹豫了一瞬,到底施礼应是,跟随李隐入内。

    大云寺乃是圣册帝登基时所建,耗费极大,骆观临虽未明言,却也不难察觉他恶其余胥的情绪。

    李隐在前后大殿各自敬了香火后,看向远处半隐于寺中草木中的宝塔,遂令人引路。

    据闻明后建成此塔后,便轻易不许人靠近,因为其中供奉着投生救世的天女,而坊间传闻明后便是那天女的转世化身。

    这是身为君王极常见的手段,用于归拢民心而已,李隐不觉有异,此前对这座宝塔也并没有太多好奇,此时他之所以要入塔,是因为固安公主明洛的那封回信——

    此前明洛送来吐谷浑的国书向他示好,于密信中提及了合作之心,并自称手中握有一则关于先太子效的秘事……

    李隐回信试探,而并未就此答应与之合作。

    合作的前提是他需要,而李隐此时并不认为自己需要与一个疯子合作,也做一个铤而走险的疯子,做疯子是要付出代价的,善后是一件很麻烦的事。

    他虽未答应,却也未曾完全回绝,留一条后路备用不是坏事,且他的确对明洛口中的“秘事”有几分兴趣。

    见李隐态度如此,明洛在回信中也并未急着吐露,她在这场合作中不占优势,那个秘密也是她拿来谈合作的筹码之一,自然要擅加利用——

    明洛在信上道——来日荣王殿下归京,若能去往大云寺,入天女塔一观,想必便会认真思虑合作事宜了。

    李隐历来对故弄玄虚之举嗤之以鼻,而被故弄玄虚者牵着鼻子走,则是一件很愚蠢的事。

    他轻视明洛的手段,并未将太多心思放在这件事情上,但今次既是路过,却也不妨看一眼。

    塔院内竹林已见枯黄之色,风一吹,几分萧瑟。

    李隐循着声音,抬头看了一眼塔檐上悬着的铜铃,便走进了塔内。

    入目所见,却叫他意外。

    塔中玉石砌成的水池被损毁,池中玉台之上供奉的天女像也已倒塌碎裂,唯余满池残水碎玉。

    很快,有僧人疾步而来,匆匆行礼后,对此做出解释。

    塔中天女像是被卞春梁下令所毁,据闻是因卞春梁听说这座宝塔中布有阵法,护佑着明后和李家的帝运风水,由此影响到了新朝国运——

    卞春梁本是不信这些的,但战事一输再输之下,自然是宁可信其有。

    李隐看着池中碎掉的玉像,几分惋惜:“原来如此。”

    骆观临却是道:“卞贼固然罪大恶极,但其毁去此像却不为不对,本就是诓骗世人之物,合该毁了去。”

    听得这尖锐之言,一旁的僧人只得念佛,不敢多言。

    李隐环视被毁坏的塔中陈设,半顺从着骆观临的话,道:“既如此,之后便将此塔平去,另建禅院吧。”

    从塔中出来后,李隐并不着急与明洛回信。

    对方的提议,于他而言不过是随用随取之物而已。

    至于那所谓有关先太子效的秘闻,死者旧事不必着急探问,来日吐谷浑重新归大盛掌控,他若想听,对方自然要好好地说与他听。

    眼下,他有许多更要紧的事情要办。

    李隐拿倚重的语气与骆观临道:“接下来之事,还需先生多费心。”

    骆观临与他施礼,垂眸道:“骆某无所能,唯尽心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