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39 吾主乃真仁者
    棋子。

    这二字几乎让李隐眼底霎时间变得死寂,如万丈深渊。

    他是以天下为棋者,自认从未入棋局,哪怕是出现了李岁宁从北境平安归来的变故,之后他不得不与之展开漫长对峙角逐,却也是与对方一人执黑子,一人执白子,乃是对弈之局。

    可是……此时他却成为了他人口中的“棋子”?

    李隐感到近乎荒谬地看着被禁军制住的骆观临。

    一个憎恨女子当政的人,暗中效忠的却是另外一个女子?

    李隐试图怀疑骆观临是在以此作为掩饰,掩盖真正的幕后之主,可是……对方在提到“吾主李岁宁”时,几乎是与有荣焉的、那幅无上忠诚的神态,实在毫无纰漏,且十分刺眼。

    况且,在返回含元殿的路上,于变故频发之下,李隐心中已经起疑。

    李隐慢慢走向骆观临,低声问:“所以,吐蕃犯境之事……是先生泄露的了?”

    所以北境才会提前布防,将吐蕃之乱阻于太原之外,所以才有今日褚晦言之凿凿的叛国指认!

    李隐目色赞叹:“吾分明从未与先生提及半字……先生竟是如此观察入微,智虑过人,实在叫人叹服!”

    “原来先生也是今日此局的关键……”

    其与褚晦一暗一明,联手为他织下了这张大网!

    李隐又倾身靠近了些,含笑问:“先生如此大才,不知还为本王做了哪些事?”

    骆观临眼中溢满了嘲讽、轻视,如同在看待一只已然开始发狂的困兽。

    殿中躁乱间,把守在殿外的禁军突然让开了一条路,一名风尘仆仆的披甲武将疾步奔入殿内,神色仓皇地向李隐行礼,跪下请罪:“……末将参见王爷!”

    李隐转头,定定看着那人。

    那是他的心腹武官,原被他安排在岐州一带。

    彻底掌控京师之后,李隐便开始重新布置京城四面的防御,他将自己的亲兵重点部署于京畿东北两面,用以防备淮南道与洛阳。

    先前被他收服,与他一同入京讨伐卞军的昔日十万“朝廷”大军,其中包括由柴廷统率的数万玄策军,则被他部署在了京畿西面的岐州一带,用以提防吐蕃南下——且李隐另有一重考量,虽说那十万大军中许多武将已暗中归心于他,但终究不被他完全信任,他还不至于自大到拿柴廷来对付同是玄策军出身的常阔,还是暂时远远支开更为妥当。

    那十万大军中,许多要职已经替换上了他的人,柴廷的兵权也被瓜分了大半……只待他登基之后,网罗天下武将人才,到时便可将那些兵力真正化为己有。当然,若吐蕃当真生出了南下的野心,用这些人的性命来抵挡吐蕃也全然不必感到可惜,可谓物尽其用。

    一切思量部署皆是经过再三权衡的,局势尽在掌控中,可今日大典却被毁去,而被他安排在岐州的心腹武将此时突然回来,以如此狼狈模样,跪在此处向他请罪……

    那名武将以头叩地,颤声道:“……属下办事不力,让那柴廷反了!”

    李隐眼神渐渐阴鸷:“你告诉本王,他是拿什么反的?”

    柴廷那数万玄策军中,许多部将早已暗中归心于他,就连柴廷也未必分得清哪些是他的人……柴廷早就没有了实权,他拿什么来反?

    那名武将冷汗如雨,他在赶来此处的路上,自然也看到了皇城的乱象,京中显然也出大事了……而王爷仿佛从内至外变了一个人。

    他惶恐地复述着岐州军中发生的那场动乱。

    柴廷年迈,这数月来又触犯旧疾,已不大过问军中之事,军中众人大多已经默认,待新帝登基后,便会选拔任用新的武将,到时即可稳妥地将柴廷替换下来。

    于是谁也没有想到,这个即将告老而去的老将竟会突然在军中发动了一场雷厉风行的夺权,一举清洗了所有听从李隐之令行事的部将,包括玄策军中的旧部。

    四日前,有负责传达京师文书命令的人,抵达了岐州军中。

    来人是李隐的亲信,他往来岐州军中多次,已是熟面孔了。

    这次除了军务文书外,他亦奉令犒赏大军,新帝登基在即,与军中同庆,以彰君恩。

    当晚,军中摆酒烹肉,一片欢庆之气。

    而柴廷自那些文书中,见得一封密函,其上有荣王密令,遂召集了数十名军中武将入帐商谈。

    那些武将多饮了酒,柴廷便令人备下醒酒汤。

    很快,那名传送文书的李隐亲信也来到了帐中旁听,他只负责传达文书,并不可能清楚知晓王爷的每一个决策,但当他听到柴廷声称荣王命他们即刻北上抵御吐蕃时,还是觉察出了异样……

    王爷令他们驻守在此,意在提防,何故要主动出兵支援北境?

    那些武将之中也有人提出了质疑。

    年迈的柴廷将那封密令按在手边,抬眼看向众人。

    他手下这封密令,的确不是出自荣王,而是来自骆观临。

    密令上的内容也并非让他们支援北境,或者说,那是一封详具的名单。

    名单之上的人,十中之七已皆在帐内。

    那些人很快察觉到了异样,这异样来自于身体。

    醒酒汤中有毒。

    同时,帐外涌入了一支玄策军,一场血洗就此开启,凡入帐中议事者皆被屠尽,包括那名传递文书的亲信。

    名单上未到的十中之三者,也早已被盯着,很快便被了结了个干干净净。

    动手的皆是玄策军。

    玄策军中虽不乏已归心李隐之人,但更多的玄策军当初曾执意北去与上将军一同抵御北狄,最终他们是被柴廷劝下的——这些人便是柴廷此番行事的支撑。

    当初,柴廷之所以选择跟随李隐入京平乱,除了保全玄策军之外,更因他收到了一封密信……

    那封密信来自上将军崔璟,信中令柴廷静待时机,并向柴廷揭露了先太子之死的真相。

    而在这场行动前,柴廷向名单之外的玄策军部将揭露了这个真相——至此,众人方知,京中那位即将登基的仁者,是玄策府真正的仇人。

    崔璟行事皆与李岁宁互通,李岁宁于太原北行之前,将一切事务交予了老师,其中便包括肖旻、长孙氏、柴廷等人的真正立场。

    褚太傅与骆观临联手设局,骆观临便也知晓了柴廷的特殊之处,先前二人便曾暗中有过书信往来,这场血洗夺权之变,是骆观临与柴廷早就定下的计划。

    为了尽可能地缩小动荡范围,一举拔除李隐的心腹势在必行。

    血洗之后,柴廷便立刻在军中传开了“女帝尚在人世,荣王背负弑君罪名”的真相,加以玄策军武力震慑,顺利控制住了十万大军。

    那十万大军未必能全部听从柴廷号令,即刻攻伐李隐,但今日那封《讨李隐百罪书》三日后便会传入岐州,届时天下人心震动,即便只是迫于形势,这支昔日曾听从女帝的大军也务必重新端正立场!

    他们在柴廷的率领下,将会成为一把利剑,阻断李隐来日离京逃归剑南道的后路。

    若说太庙中揭露李隐百罪,唯褚太傅可为。与柴廷联手一夕之间重夺十万大军兵权,则唯骆观临可为。

    唯有潜伏在李隐身边多时,得李隐信重,一路随李隐率兵打入京城的他,才能精确无误地整理出那一封长长的名单。

    “原来先生之手段才能,远胜本王所见!”李隐再次笑起来,眼底却一片森寒:“先生煞费苦心取信本王,取信本王身边的每一个人……这一刀又一刀,还真是叫人防不胜防!”

    泄露吐蕃犯境,暗助褚太傅行事,阻断他与剑南道之间的通道,还有许多他不知道的林林总总……这些竟全是骆观临一人所为!他以为的那位骆御史,实则不知何时早已改换了另一副面孔心性,却仍以原本面容藏匿在他身边!

    “难怪先生不演了!”李隐作恍然之态:“原是知道就要败露了!”

    有些事可以悄无声息,但有些事一旦做了,便仅有这一次机会——助柴廷夺取兵权,这个消息一旦传回,骆观临在李隐眼中便会即刻败露。

    他用自己的退路,换取阻断了李隐的退路。

    并且他算准了往来岐州的时间,知晓今日必有消息传回,所以他备下了果刀,打算伺机对李隐下手……授玺将是他唯一的机会,这并非冲动寻死之举,死局已定,他只是要在李隐杀他之前,抢先一步主动出手。

    本就是要死的人,纵未能得手,却也并不吃亏!

    对上骆观临依旧凛然无畏的眼睛,李隐定定地看着他,一字一顿道:“先生为他人如此部署谋划鞠躬尽瘁,甘为疯子甘做死人……实在叫本王好生艳羡。”

    李隐说话间,拔出了那柄短刀,而后猛然捅入骆观临腹部,用力推入更深处,直到仅剩下刀柄。

    骆观临的面容因痛苦而变得扭曲,眼神却痛快淋漓。

    何为设局?若不能断其后路,算得上什么设局。

    他自决心离开洛阳,踏入此局的那一刻起,所抱着的便是必死之心!

    入局者如不敢存死志,瞻前顾后,焉能成事!

    他入此局走一遭,是为追随主公救人救世,既独身而来,便当独身而去,不必沦为人质使主公作难,不因想要活命逃亡而牵累任何一无辜者性命……这便是他的求仁得仁,此为得偿所愿!

    看着李隐阴冷的脸和再也无法压制的情绪,他畅快极了,咧开满是鲜血的嘴,一字一顿道:“剑南道,王爷回不去了……某在黄泉路上恭候王爷大驾!势必亲眼目送王爷堕入阿鼻炼狱!”

    随着禁军撤去钳制,骆观临踉跄后退两步,口中涌出大量鲜血,他在倒下之前,转头面向那些官员,声音嘶哑大声道:“骆观临随同徐正业起事,因一己之私酿苍生苦难,实乃罪大恶极……”

    “却于寻死之际,偶得太女悲悯,因此捡回一条残命,并得太女教化……”

    “罪人骆观临今次所行,如有错处,无关轻重,皆为我一人自作自为!”

    “如有功绩,无论大小……皆为吾主苦心教化……之功!”

    言毕,他蓦地吐出一大口鲜血,与话音一同猝然坠地,重重摔在御阶之上。

    李隐讽刺地看着自己右手上沾着的黏稠血迹——与这位骆先生相交一场,这竟是他唯一得到的东西。

    可他失去的却是太多了。

    他的局势是败给了褚晦和骆观临这些人吗?

    是,但不单是……

    那个让这些人甘心以性命铺路的人,才是最可怕的。

    是,走到这一步,她已经让他觉得可怕了。

    他苦心经营多年走到此处,甚至还未曾与她真正面对面的交手,竟然便已经要溃不成军了。

    她到底使了什么手段,竟能让这些厉害的人物前赴后继自发做到这般地步?

    荒谬之事如此层出不穷……他当真要忍不住相信那个荒谬的可能了!

    李隐生出不真实的感受,殿内的一切仿佛都在扭曲变形翕张,他笑了一声,抬起双臂,宽大衮服衣袖垂落,问众人:“无人肯为朕授玺吗?”

    那些被禁军压制的官员依旧在怒骂,余下的官员惊惧垂首。

    李隐似乎也浑不在意了,他径直取过那颤栗着的内侍高捧着的玉玺,握在手中,笑道:“朕已是大盛的天子了。”

    后路被阻又如何,天子本也不必回剑南道!

    他的黔中道大军就在城外,他这便前去亲自迎战,去见一见那位侄女,去看一看……那究竟是他的哪一个侄女。

    李隐眼神阴鸷涌动,手握玉玺,点了两名武将上前。

    然而他还未及下达出城迎战的命令,忽而又有急报入殿。

    报信的禁军满身是血,扑跪在大殿中,几乎已失去了原本的声音,惊恐道:“……大军自东面破城了!”

    京师城门被破了。

    接下来,无声躺在御阶上的骆观临只觉耳边嘈杂嗡鸣,人影衣角憧憧。

    混乱中,他仿佛失去了对时间的感知,不知过了多久,他竭力抬手,抓住了一方衣袍。

    那是一名要急于逃命的年轻内侍。

    他的力气已经很微弱,但那内侍感佩他所为,还是蹲跪了下去,泣道:“骆先生……”

    他的声音也十分微弱:“这位公公,我未听清……是何人破城?”

    内侍的声音既有忧惧又有忐忑庆幸:“据说是皇太女率军而来!”

    但是也未必,不是说城外有黔中道大军吗?怎么可能这么快就杀得进来呢?或许是讹传……

    “那便是吾主来了……”骆观临勉强动了动嘴角,似乎笑了一下,竟宽慰那内侍:“公公莫怕,吾主乃真仁者也……不会伤及无辜尔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