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信很快送到了姚夏手中。
女使将信递给她时,她正在与兄长姚归一同去给姚老夫人请安的路上,便未有立刻拆开。
到了姚老夫人院中,只见堂中已坐着大伯母裴氏,及自家母亲曾氏,堂姊姚冉也已经在了。
坐在姚老夫人下侧方的裴氏,听得动静,微转头凉凉看了来迟的兄妹二人一眼。
姚夏与姚归下意识地都想缩起脖子,低着头进了堂中行礼。
堂内静的有几分诡异,气氛异样紧绷,姚夏悄悄看了眼母亲曾氏,只见她低垂着的双眼有些泛红,微抿着唇,像是在忍着泪意。
再悄悄看大伯母裴氏,只见其面色除了往日常见的冷淡严厉之余,眉眼间似还有一丝压抑着的冷怒,好似下一瞬便要发作出来。
这是怎么了?
姚夏心中忐忑,却不敢问。
“阿夏手里头拿着的什么?”此时,姚老夫人含笑的声音响起:“又是哪家女郎来的信?”
姚夏心知祖母此言是要拿她打趣,用来缓和气氛,便只当没察觉到异样,扯着笑脸上前去:“回祖母,是常家姐姐给我的回信呢。”
像她这种没心没肺只知傻乐的人,最适合拿来缓和家中气氛了,实乃居家必备之良品——因有此觉悟在,小姑娘在缓和家中气氛一事上向来不遗余力。
然而此番她未曾瞧见的是,原本便面色沉冷的裴氏,在听到“常家姐姐”四字时,眼底顿时又添了阴郁之色。
她看向姚夏手中的信笺。
“常家的?”面容和蔼的姚老夫人笑着问:“就是你这十来日一直念叨着的兴宁坊的那位常家女郎?”
“正是呢!”
“二妹岂止是念叨啊。”姚归叹道:“二妹如今做梦都想与常家女郎做一家人,好时时见面,就差拿孙儿去换常家娘子了。”
“阿兄想得美,就算阿兄想去换,常家怕还不乐意要阿兄呢,这血亏的买卖,谁愿意做啊。”
“二妹这话是变着法儿地骂我丑呢?阿娘,您来评评理!”
看着这对活宝般的儿女,原本红着眼眶的曾氏忍不住掩嘴笑了,嗔道:“行了,都浑说些什么呢。”
坐在一旁的裴氏,交叠着的双手十指已无声绞紧。
“不过常家姐姐身子不好,这些时日一直在府中养病,我去信数次邀她出来,都未能如愿。”姚夏说着,便笑着去拆信:“此时回信,或是能出门走动了呢。”
姚老夫人点了点孙女的额头,笑着道:“这京城里的女郎们,你可是一个都不舍得落下,这若是生作个男儿,岂还了得?”
“祖母这就不懂了,我若是个男儿,这些漂亮阿姊们可就不会理我了!”姚夏满口庆幸:“还好我是个女郎呢!”
姚老夫人和曾氏,及姚归闻言都笑起来。
只裴氏依旧面色冷沉,目不斜视,像是将一切热闹都隔绝了。
姚冉悄悄看着母亲,心情复杂地抿直了唇角。
在母亲眼中,如二妹这般活泼的性子,是出格的表现,说些玩闹话,即是不端庄。
自幼,母亲便不赞成她与二妹走得太近,她在母亲的训导下顺从长大,于是只能远远看着活泼逗趣的二妹与祖母更加亲近……哪怕祖母公正,从不偏颇,也时常称赞她知书达理沉稳端庄,说她与二妹各有所长,甚至还常让二妹与她多学一学,但她知道,喜欢与喜欢,也是有分别的。
但这也是人之常情吧。
若能够选,她自也愿意和二妹待在一处,轻松又自在。
相反,谁又愿意对着她这种束手束脚,沉闷到叫人无话可说的人呢?
她从不曾怪过母亲——她从前只认为母亲自幼在严苛的礼仪教导下长大,性子顽固些,脾气压抑些,亦是可以理解的事。
但现如今,却已不止是顽固压抑那么简单了……
自从郑国公夫人的花会上回来之后,母亲愈发难以相处,整个人都沉郁到无以复加。
姚冉清楚,这与母亲欲促成她与魏家亲事,却未得郑国公夫人热情或是‘受宠若惊’的回应有关,更与此时二妹手中那封信的来处有关……
姚冉看过去,只见姚夏已将信纸展开,先是欣喜道:“常家姐姐果然好多了!”
只是旋即又有些失落:“但常家姐姐说,明日要随常大将军一同随驾前往大云寺祈福……得等到回来之后,才能与我见面了。”
姚归笑了一声:“那你也同去大云寺不就成了?”
“对啊!”姚夏忙去挽姚老夫人的手臂:“祖母,您带我一同去吧?”
往年此时,圣人去往大云寺祈福,凡三品及以上官员皆要随行,官员家眷亦可同行,于寺中持斋抄经,以表诚心。
姚翼为三品大理寺卿,其母姚老夫人便有诰命在身,又因诚心礼佛,这数年来每次都会随驾前往。
“此次祈福大典,前后足足七日,你往年都不曾去过,可呆得住吗?”姚老夫人笑着问:“若是言行不谨,亦或是过两日便闹着要回来,传到圣人耳中,丢了名声受罚可都是轻的。”
“祖母放心,我定会乖乖听话的!”姚夏连忙抬手做立誓状,保证道。
有常家姐姐在,莫说七日了,便是七年,她也呆得住的!
“堂姊可要一同去吗?”姚夏眼睛亮亮地问。
姚冉下意识地道:“我便不去了,还有家训未曾抄完。”
姚夏在心中叹了口气。
堂姊又被大伯母罚抄家训了?
阿娘常说,若这般懂事出色的堂姊是她女儿,她一天要在菩萨面前磕三百个响头,一直磕到菩萨看不下去显灵求她停下为止。
可就是这样的堂姊,却总有抄不完的书,受不完的罚。
但姚夏也只能在心中为姚冉鸣不平,当着裴氏的面,她是一个字都不敢多嘴的。
裴氏此时看向女儿,却是道:“待从大云寺回来之后,再抄也不迟。”
姚冉愣住。
裴氏旋即看向姚老夫人,平静道:“此番我本就打算随母亲一同前往,为圣人为大盛祈福,如此便将阿夏和冉儿也一并带上吧。”
姚老夫人含笑点头:“好。”
虽不知老大媳妇这是抽了哪门子风,竟一反常态要去凑这热闹,但她也没有不答应的道理。
姚冉却已后背生出寒意,脑中乱成一团。
母亲并不信佛,历年从未参与过祈福大典,为何此次一反常态?
姚冉眼睫微颤,看向姚夏手中的信,一时再听不到其它声音。
……
“阿娘……我和阿兄去之前,您是不是哭过了?可是与大伯母起什么争执了?”自姚老夫人处离开后,待回到了曾氏居院中,姚夏才小声问道。
“我哪里敢与她起争执的,不过是坐在那里任由她冷嘲热讽数落罢了。”房中只有一个陪嫁婆子在,曾氏才敢叹了口气。
“那究竟是为了何事?”
曾氏:“是因为定儿……”
“阿弟?”姚夏眨了下眼睛:“阿弟淘气惹到大伯母了?”
她除了一个兄长,还有个弟弟姚定,今年不过五岁而已。
“是惹到了,却非是因为淘气。”曾氏无奈道:“此前老夫人寻我与你阿爹商议,问我们可愿将定儿过继到长房……”
姚夏瞪大了眼睛:“将阿弟过继给大伯父和大伯母?”
“不然呢?你大伯父仕途顺畅,却至今无子嗣,实在艰难……”曾氏一语带过那些阴私之事:“你祖母难免忧心,眼瞧着你大伯母近年来愈发郁郁,又与你大伯父时有争吵……唯有想了这么个法子出来,也是为了安你大伯母的心,好叫她明白,长房不会再抬妾出门,另生庶子。”
“那大伯母铁定不会乐意呀。”姚夏叹道:“咱们二房的孩子,哪里入得了大伯母的眼睛?说不定还觉得母亲想借阿弟谋夺大伯父的家产呢。”
“还真叫你给说着了!”曾氏瞪女儿一眼,旋即想到裴氏那些冷刀子般的话语,面上便有些难堪:“她那些话,虽说是拐弯抹角的,但正是这么个意思,且比这还难听得多。”
“若非你祖母再三与我们商议,我还舍不得定儿呢!我们一家欢欢喜喜的,哪里又愿意将定儿送去她跟前遭罪呀?”
“本是为了他们长房思虑,她不愿意便罢了,谁也不能勉强谁的,可偏偏她还说出了那么些扎人的话来,将我当作那居心叵测又上不得台面的贼一般看待……”
曾氏说着,就委屈地又要掉眼泪。
“她自嫁了大伯起,便好似整个姚家上下都欠了她,谁都得瞧她脸色,将她当作观世音菩萨一般供起来,我这是造了什么孽呀,早知如此……”
见她一口气说这些,委屈得上气不接下气,姚夏接过话来,代母发言:“早知如此,便是刀架您脖子上,您也不嫁阿爹呗?”
“没错儿!”曾氏边哭边拿帕子擦眼泪。
姚夏叹气:“可谁叫阿爹生得好看呢。”
“那是从前了!”曾氏说到这里,更是恨恨:“眼下还哪里能看的?他那张脸,昙花一样的花期,拢共就俊了那么几日!”
一旁的婆子听得哭笑不得——要么怎说是母女呢?
而此时,一名女使快步走了进来。
“出什么事了?”见那女使神情有异,婆子正色问。
曾氏也擦干了眼泪看过去。
“夫人,长房西院那位姨娘……没了。”女使压低了声音说道。
没了?
曾氏和婆子互看一眼,面色微变。
最终,曾氏也只是长长叹了口气:“病了这么久,也省得再受罪了……”
……
姚翼这房妾室的死,并没有激起太大水花。
随驾去往大云寺之事更是不可延误,当夜交待罢丧葬之事后,次日一早,姚家众人便早早动了身。
常岁宁也坐在了去往大云寺的马车上。
此刻,她透过喜儿打起的车帘,看到了前方那明黄色的銮驾。
常岁宁走神间,有少年的声音传进了耳中:“宁宁,剑童都查探清楚了……”
常岁宁看向骑马跟在车旁的常岁安。
马上的少年朝她的方向微侧身,低声道:“那裴氏果然也来了。”
常岁宁点头,心中更多了一分肯定。
未到明朗那一刻,谁也不敢断言凶手身份,但裴氏此举,却无疑又坐实了一分嫌疑。
此前已打听过,自大云寺建成后,圣册帝每年都会率群臣前往寺中祈福,而这位裴氏嫡长女,却是从未去过。
“那位称病多日的礼部尚书裴岷,可在此次随行之中?”她低声问。
常岁安摇头:“并未见到,裴氏族中此番来的只有裴岷长子夫妻二人。”
那便是裴氏的胞弟了。
常岁宁点头:“知道了。”
一行人马车驾浩浩荡荡,于马蹄銮铃声响中,众人在午时之前赶到了大云寺。
常岁宁初下马车之际,恰见前方崔璟翻身下马。
大典之日,他身着一品圆领紫袍,胸背与肩袖处以金线绣走兽章纹,脚踩马靴,腰间佩剑,虽未披甲,周身气势却依旧冷冽。
他似有所察般微侧首看过去,猝不及防之下,便与常岁宁的视线撞了个正着。
只一瞬,但淡然收回。
常岁宁:“?”
为何她觉得方才对方看过来时,那一眼重点看的竟是她的脑袋?
须知,当她重点看向别人的脑袋时,通常只一种可能——想拧下来。
此时众官员家眷多先后下了马车,常岁宁便见不远处的姚家女眷中,姚夏正朝她偷偷招手。
常岁宁笑着回应点头。
姚冉循着姚夏的视线看过来,很快又收回目光。
而一旁的裴氏,始终目不斜视,似是不曾留意到小姑娘们之间的动作往来。
裴氏往前走着,视线最终落在前方一众官员当中的一道身影上。
同一刻,常岁安也看向了那道身影,低声问剑童:“那就是大理寺卿没错吧?”
他是见过姚翼的,但也只一面而已。
得了剑童点头,常岁安才悄悄投以认真打量的视线——
他观这位姚廷尉,的确长相平平,若满分十分,他给打五分,有一分还是看在对方人到中年色衰的份上给加上去的,而纵使宁宁的亲生母亲有十分美貌,如此稀释下,生下来的孩子便至多七分半……
所以,姚廷尉绝对不会是宁宁的父亲。
如此算罢,常岁安将心彻底放回了肚子里。
最前方,身着团龙冕服的圣册帝已缓步下了銮舆。
常岁宁遥遥看去,十指无意识地微微收紧。
自十五年前那场跪别之后,她本以为,再不会见到明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