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2 玄策第一喷子
    骂人有用吗?


    说来好似只是在逞口舌之快,但不可否认的是,在某些时候的确是有用的。


    不提朝堂上那些争论到沸腾时偶会掺杂人身攻击的斯文骂法儿——


    单说两军交战前,便也常会先行祭出“骂阵”,若能派出一员信念感足够强的骂阵猛将,发挥得力之下,击垮对方理智,骂乱对方军心,也是不在话下。


    故而,骂人一事,自古以来便是门学问,若能学以致用,便大有可为。


    而昔有玄策第一喷子美誉,深谙此道的常阔,此时的破口大骂,也并非只是冲动之下的无脑宣泄之举。


    果不其然,众人的注意力肉眼可见地被他这一通输出给转移了,那有关“不祥之物”四字带来的凝重与压迫之感,便也跟着散了大半。


    比如崔琅就完全被吸引折服了,不可思议地道:“不是都说习武之人不善言辞么,怎么这常大将军骂起人来……竟是如此叫人舒适呢?”


    又不禁看向方才出手相助的长兄:“说来长兄怎么只跟常大将军学那些刀剑拳脚功夫,要我说……这口舌上的,更该好好学一学才是嘛!”


    放着这么好的技艺不去学,长兄到底行不行!


    崔棠凉凉问:“怎么,你想看长兄学以致用带回家中,拿来每日与父亲对骂三百回合吗?”


    崔琅些许期待地点头:“倒是个好思路……”


    常阔那厢骂得意犹未尽,还要继续时,一旁的常岁宁暗暗扯了一下他的袍袖。


    常阔立时会意。


    也不能把路堵得太死,终究还是要给那蚂蚱留些蹦跶的余地才行——


    他遂向圣册帝抬手,正色道:“小女今日受此惊吓险些丧命,已是飞来横祸,幸得佛祖与圣人庇佑,才侥幸逃过此劫!初才这般死里逃生,绝不能够再平白受人污蔑——此事还请陛下明鉴!”


    圣册帝的视线缓缓落在了他身侧的少女身上。


    少女微垂首而立,让人看不到她此时的表情,但周身的气势却分明无惧无畏——她甚至装不出来太多受惊之色。


    ‘幸得佛祖与圣人庇佑,才侥幸逃过此劫’吗?


    不——


    眼前重现了这少女方才面对神象攻击时的反应,分明不属于寻常闺阁女儿家,圣册帝的语气叫人听不出情绪:“神灵在上,朕自不会冤枉无辜之人。”


    常岁宁仍未抬眼,只于心底冷笑一声。


    这话便极值得深思了——不会冤枉无辜之人,那她是无辜之人吗?此等玄乎之事,真真假假,谁说了才算?


    说到底,那浑天监监正之言,除了下意识地推诿自身责任之外,亦是在迎合圣心。


    祈福大典被毁,总要有人承担起这个罪名——否则传出去便很容易成为上天降罚的征兆,会给那些阵营各异的势力诸多可乘之机,以拿来大做文章。


    圣册帝自然不会准许此等对自己不利、与自己所想背道而驰的局面出现。


    所以,就很需要一个“替罪羊”了。


    帝王既有所需,自有识趣的臣子适时献上对策——


    刚巧,作为被神象攻击的那个倒霉蛋,她就很适合做这个替罪羊。


    但圣心总还要表现得慈悲怜悯一些,不好过于武断,所以,便还需那些识趣的臣子们出言坐实“那个少女绝非无辜之人”——


    果然,便有人出声附和道:“此事的确蹊跷,而常言道反常必妖……”


    “按说神象不会无故伤人,此举或有预兆。”


    “自古以来,不祥之人妨碍国运,带来灾祸之先例比比皆是……”


    “没错,仲春祈福大典,关乎我大盛国运……陛下,此事决不可大意处置!”


    三人成虎,更何况事关玄学国运,向来不需要太多实际上的证据,而“不祥”之说历来为掌权者忌讳之最,宁可错杀亦不能错放之下,寥寥数言即可定人生死的先例不胜枚举。


    那个女孩子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


    已有深知此理的妇人悄悄向那少女投向了怜悯的目光。


    与巨象相搏也能活下来的少女,此刻却要被人三言两语定生死了。


    常阔未再急着多言,但额角青筋跳动,心里的小册子已经要记烂了。


    有人将他暂时的沉默视作了动摇,便上赶着叹气劝道:“……事关国运,常大将军当以大局为重啊。”


    “是啊常大将军……”


    眼看着那些人就差直说“常大将军节哀”了,常阔满口芬芳到了嘴边,忍得十分辛苦。


    郑国公夫人段氏早已火冒三丈:“满口国运大局,却罔顾礼义廉耻!我呸,一个个人模狗样的东西!”


    “夫人……”一旁的仆妇听得胆战心惊:“您小声些。”


    “那臭小子愣着干什么!他的礼义廉耻也读进狗肚子里去了?!”段氏自知言轻,此刻便寄希望于儿子身上。


    魏叔易站在圣册帝身侧,始终并未开口。


    甚至起初那一丝隐晦的担忧也已消失不见,剩下的只有无声的好奇——他好奇已成为众矢之的的那个女孩子,为何还能这般平静?


    她站在那里,对周遭这些冠冕堂皇的恶意仿佛毫不在意。


    她看起来瘦小纤弱,那不合体的玄色披风足以将她整个人都包裹严实,在这皇权与天威的审视之下,她俨然已成了一个名为牺牲品的猎物。


    可她当真不像是一个猎物。


    甚至……恰恰相反。


    因此,他选择静观探究,与她一同静待着她所等待的。


    见圣册帝迟迟未语,那些附和声愈发泛滥。


    此时圣册帝微侧首,问道:“洛儿,你待此事是何看法?”


    “回陛下,臣认为诸位大人所言不无道理。”明洛看向那祭坛之下的少女,对方垂着眼睛,身上的披风尤为刺眼——


    她道:“神象从无伤人先例,方才那般场面,的确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既从无先例,足可见此事必有蹊跷。”


    有青年沉定有力的声音响起,是崔璟上了前,站在了常家父女身前。


    明洛怔怔看着他。


    崔璟面色肃然抬手:“此番大典生此变故,亦是崔璟失职,故请陛下容臣详查此事,半日之内,崔璟必将真相查明——”


    言毕,视线扫向众人:“待到那时,诸位大人再行予人定罪不迟。”


    众官员听的面色各异。


    这崔家小子怕不是在阴阳他们!


    可他究竟懂不懂其中真正的利害关系?


    他崔璟开口,分量自与其他人不同,这不是摆明了让圣人为难吗?


    而有崔璟开了头,旋即又有一人站了出来:“陛下,臣自请与崔大都督共同详查此事!”


    看着那站出来的人,四下有片刻的嘈杂。


    这个姚翼又凑的哪门子热闹,平日大理寺的案子还不够他查的是吧?


    “是大伯父!”姚夏却喜得跳起来,眼神激动拜服——大伯父真是秉公无私!


    姚归眼底也有触动——日后若能入仕,他定也要做一个像大伯父一样为公正而请命的好官!


    这话也就是姚翼听不到了,但凡听着些,定要回上一句:大可不必,没有的事,别来沾边。


    姚冉的心情也固然有庆幸,但此时她更多的注意力放在了身侧母亲的情绪波动之上——


    早在姚翼站出来的那一刻,裴氏的眼神便已经冰冷到了极点。


    姚翼此人,虽称得上是个清官,但绝不是毫无头脑的耿直之辈,他处事谨慎,方能一步步稳扎稳打走到今日……他应该比谁都清楚,此时圣意难测,且毫无头绪线索之下,并不是站出来逞英雄的好时机。


    可他还是站出来了!


    为了那个小贱人!


    那小贱人还真是命硬,竟能一次又一次全身而退,周顶没能杀得了她,巨象也没能杀得了她……


    但今日……无论如何她也不会让那贱种活着离开!


    她偏要姚翼亲眼看着这贱种在他眼前被处置——


    她倒要瞧瞧,他究竟能为那小贱种做到哪一步!


    幻想着那即将到来的一幕,裴氏眼底现出名为报复的快意。


    看着先后站出来的两名重臣,圣册帝一时未语,似在权衡着什么。


    “陛下,奴认为,崔大都督与姚廷尉所言极有必要。”此时,伴在圣驾身侧的喻增也开了口,道:“若说常家娘子为神象所不容,是为不祥之兆,可方才奴瞧着,那头年岁更长些的母象待常家女郎却甚是亲近,并不像是感应到了不祥之物的反应——”


    圣册帝并不看他,只语气莫辨地道:“倒甚少听你开口为谁说话。”


    喻增的身形又矮了些,低声道:“这常家女郎,实是当年先太子殿下托付与奴与常大将军的孤女……奴确有些许私心在。”


    他这般坦言,叫圣册帝眼神微动。


    她再次看向那少女,却是问:“常家女郎,你可有自辨之词?”


    那声音从祭坛上方传来,如同遥远而威严的天音。


    常岁宁这才缓缓抬首,对上了那张带着审视的圣颜。


    “回陛下——”常岁宁缓声道:“臣女认为,若大盛国运会被一介小小女郎影响毁坏,那我朝国运,也不过如此了。”


    四下骤然一静,而后惊怒声无数。


    “这是什么话……”


    “妄议我朝国运……简直放肆!”


    “她懂什么叫国运……”


    明洛眼底也现出一丝冷笑。


    偏那少女面不改色,继续道:“臣女断定自己不是会毁坏国运的不祥之人,在场其他人也不会是——”


    这罪名,不该被强加到任何一个无辜之人身上。


    崔璟微侧首,看向身侧少女。


    她面颊上有着不少擦伤,在白皙的脸上十分醒目,浑身上下唯独一双眼睛丝毫不显狼狈。


    不同于臣子们的愤怒,圣册帝却只看着那少女,问:“朕想听一听,你如何能断定自己并非不祥之人?”


    “诸位大人有一句话至少说得很对,神象不会无故伤人。”常岁宁道:“神象身上有伤,或是有人刻意而为,意欲毁坏祈福大典。”


    替人罗织罪名这种事需趁早为之,对此,她也是很在行的。


    “神象……身上有伤?”圣册帝眸光微敛,视线从少女面孔上移开,看向象奴。


    跪在那里的几名象奴交换了一记眼神,皆是惊骇不定,为首者将头磕在地上:“奴并未发现神象有受伤之处!”


    常岁宁:“伤在颈部褶皱处,伤口又极为细小,故而不易被发现,但应是刺入了极锋利之物——”


    少女语气笃定,为首的象奴不觉间冷汗淋漓:“这……怎么会?”


    然而仔细回想,那头公象自昨晚起,的确偶有烦躁之态,但他们喂养时确实未曾发现伤处啊!


    且更为紧要的是,大典在即,他们日夜看守,根本不敢松懈大意,谁能有机会近身伤到神象!


    也因此,才只当那公象只是又犯了些无伤大雅的小脾气,而未曾仔细想过受伤的可能。


    崔璟道:“常家娘子所言是真是假,使人一验便是。”


    圣册帝微颔首。


    身为外姓女子之身,能走到今日,她自然不会是自覆耳目的昏聩庸主,祈福大典被毁,需要有人为此担责,但这并不代表无需思考其它可能。


    在任由臣子们出言为那少女定下不祥之罪之际,她亦在观望思量。


    玄学国运之说,纵无人可以反驳,但与可拿证据说话的真相相比,在服众一事之上,自然还是落了下乘。


    且她此时也需要了解真相。


    象奴抱着将功赎罪之心道:“奴愿上前查看神象身上是否有伤!”


    有官员看向祭池的方向,提醒道:“可神象此时这般狂躁,怕是不好近身。”


    话音落,即有一名内侍领着一名医官快步而来。


    那内侍行礼罢,道:“魏侍郎,您要的麻沸散取来了,只这么些,不知够是不够?”


    方才见势不对,魏叔易未能上前,便想到了以麻沸散制服大象的办法,遂命内侍去寻医官取要。


    象奴领会到了这重用意,连忙点头:“应当够了!”


    纵不至于将神象药翻过去,但令其镇静下来即可。


    几名象奴接过那麻沸散,在玄策军的协助下,下了祭池。


    离得远些不敢靠近的女眷,只听着公象的叫声逐渐弱了下来,便知是成了。


    很快,象奴即与医官一同折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