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9 接阿兄回家
    自方才听闻圣人亲临的那一刻明洛便在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她此前以言辞暗示昌氏可对常岁宁下死手,之所以笃信不会有败露之时,是因她断定无论昌氏成败,死前都不可能再有机会见到圣颜。


    但她如何又能想到常岁宁竟于今日设下此局,就连圣人也被惊动亲至!


    在昌氏明确开口之前,明洛看似冷静地拧眉打断了她的话:「事已至此,母亲竟还要找百般借口来为自己开脱吗?」


    昌氏怔了一瞬,旋即似乎明白了什么。


    所以……祸星之说是假?明洛想让她去杀常岁宁是真?


    ——明洛想杀常岁宁?!


    意识到自己被人当了刀使,昌氏心中愤恨不已,但片刻,她忽然笑了出来。


    她要当众说出来吗?


    不……


    她最恨的是那个害她至此的常岁宁,留下一个想杀常岁宁的人,算是好事不是吗!


    她又哭又笑,满眼恨意地回头瞪着常岁宁:「自她打伤了阿慎开始,祸事便一桩接着一桩!妾身母子二人再没了太平日子!这不是祸星又是什么?」


    「现如今各处也不安稳,扬州战事紧急……一切皆因这祸星而起!」


    「圣人,您若不除掉这祸星,大盛江山难安!」


    四下众人听来只觉荒诞至极。


    扬州战事和常家女郎又有什么干系?


    这应国公夫人看起来怕是疯了吧?


    所以,这祸星之说,归根结底只是她的臆想和污蔑罢了!


    圣册帝的声音沉下来:「带下去!」


    「圣人,此事乃妾身一人所为……求您开恩放过昌家!」


    昌氏母子被拖了下去,声音渐渐消失在众人身后,但明洛紧绷的心弦却并未因此得到平复。


    她似能察觉到,帝王的目光有一瞬间落在了她的身上。


    她方才那句阻止昌氏往下说的话,虽阻断了昌氏的「指认」,但也一定程度暴露了她的心虚,甚至早在昌氏看向她时,帝王心中必然已有猜测……


    但她没有更好的办法了。


    昌氏母子刚被带下去,阿点便拖着那名被他压得站不起身的禁军快步而来:「圣上,这儿还有一个呢!」


    对于阿点现身,常岁宁并未行阻止之举。


    如此关头,总没人会和一个心智缺失的「孩童」计较,更何况是帝王。且她方才也已当众承认是自己设局,既是设局,带个帮手也是正常。


    阿点将那禁军丢在地上,连同对方的弓弩,生气地指出对方罪行:「方才他躲在暗处,想要偷偷射杀小岁宁!还好被我拦下,不然小岁宁就成大刺猬了!」


    说着,又指向明洛:「肯定是她的主意,是她身边的内侍让这坏蛋去做刺客的,当时我在树上看得可清楚了!」


    圣册帝的视线扫向明洛。


    「并非如此!」明洛立时解释道:「阿点将军误会了,当时情况紧急,我因担心常家娘子被明谨所伤,才令人暗中阻止明谨伤人之举,绝非是为了暗算常娘子。」


    那禁军也赶忙道:「是,明女史只是让卑职阻止明世子而已!」


    这是说得通的。


    当时众目睽睽之下,对方本也没有道理要对身为受害者的常家女郎下手,但到底是阻止明世子伤人,还是阻止他说话……众人心中各有分辨。


    圣册帝让人将那禁军也带了下去。


    明洛额角微湿,分不清是细雨还是汗水。


    此刻在姑母眼中,她必然已是满身错处……可当时那般情形,她能怎么做?


    若她什么都不做,


    眼睁睁看着明谨说下去,同样也会惹来姑母厌弃。说到底,只因结果是坏的,那么无论她怎么做都是错的……


    但帝王此刻无暇为区区一个她而分神,也不曾再给她任何眼神。


    细细雨雾中,内侍为帝王撑着华伞,伞沿掩去了圣册帝的的面容神态。


    「朕必会将此桉彻查到底,给常家与长孙家一个应有的交代,魏侍郎——」


    魏叔易上前一步抬手:「臣在。」


    「随后由你代朕前往大理寺,全程主理此桉,监察三司,不可有一丝疏漏之处。」


    「臣遵旨。」


    「常家郎君无故受此牢狱之灾,朕实感愧疚。」圣册帝拿自责弥补的语气道:「此桉虽尚未真正了结,但也当立时放常家郎君归家休养。」


    「此外,常家郎君供罪之事,亦要严查,如有屈打成招之实,涉事者当严惩。」


    帝王一条条公正有力的举措交待下去,无声安抚消解着众怒。


    许多人并不是十分清楚内情,这种时候,帝王表面的态度便很重要。


    圣册帝另又吩咐明洛,着宫中最好的医士去往常府,以备替常岁宁诊看医治伤势。


    明洛应下。


    末了,华伞之下的帝王转过身,面向无数文士。


    「今日此事,为朕之家丑,亦为国朝不幸。待此桉了结,朕也须给诸位、给天下人一个交代。」


    帝王的自省与允诺,清晰地传达给了众人。


    随后,常岁宁与众人一同行礼恭送圣驾。


    内侍与禁军随圣驾远去,魏叔易留下,此际看向了常岁宁。


    「常娘子!」


    「宁宁……」


    「师父!」


    「我说……你这女娃啊!」


    许多人向她围了过去,她立在众人间,像是一个刚打了一场仗回来,以孤身敌万军,却赢得凶险又漂亮的大将军。


    但这个将军看起来着实狼狈,衣袍满是血污且单薄,魏叔易下意识地抬手,想将自己的披风解下,但下一瞬,即又停住了动作——


    只因目之所及处,先有褚太傅,乔祭酒,再有乔玉柏,崔琅,皆向那个少女递去了自己披风或氅衣。


    常岁宁不免有些为难。


    和端阳节女郎们赠予的五彩绳不同,她至多只能选一件来披。


    首先排除老师,毕竟一把年纪受不住寒气——


    然而这个想法刚成形,那老人便不由分说地将手中氅衣强行给她披了上去,嘴上一边不满地道:「……愣着作甚,冻傻了还是疼傻了!」


    厚实的氅衣带着澹澹的,她这个学生所熟悉的寒梅香。


    乔祭酒大觉不妥:「太傅……您都这般年纪了,受了风寒可如何使得!」


    老太傅收回手来,一把将乔祭酒手里的披风接过,穿在自己身上:「这不就成了么!」


    乔祭酒:「……!」


    好一招移花接木啊!


    对方做好人,让他来受冻!


    眼看褚太傅将受冻的风险完美外包给了自家阿爹,乔玉柏到底孝顺,默默将自己的披风递上。


    崔琅见状,热情道:「乔兄,你穿我的!」


    乔玉柏觉得有点怪怪的,他是为了孝敬阿爹,崔六郎这是图什么?


    但这雨下的的确有点冷,盛情难却,他就收下了。


    于是,大家互换了一番披风后,只有崔琅受冻的世界达成了。


    常岁宁走下石阶时,魏叔易撑伞走了过去。


    他欲递伞而去,却见许许多多的伞出现在了那少女头顶、身边。


    是那些监生们,胡焕,昔致远,还有宋显他们都在。


    常岁宁再次施礼道谢。


    阿点不知接过了谁的伞,举在手中帮常岁宁挡雨,跟着常岁宁走向魏叔易。


    「多谢魏侍郎。」常岁宁先道谢:「我听说魏侍郎多次为我阿兄之事进言求情,且还使人找过我。」


    魏侍郎笑了笑。


    原来她都知道。


    「还好没找到。」他看向那座阁楼:「常娘子藏得很好。」


    常岁宁也回头看向那座蒙在雨雾中的藏书阁,风雨虽起,但波浪已暂平。


    她的视线落在向她走来的褚太傅、乔祭酒,乔玉柏等人身上,此刻才终于迟迟露出了一丝笑意。


    看着那道身影在众人的陪同下远去,宋显于伞下自语般道:「……此前是我浅薄了。」


    起初他认定那小女郎张扬任性,却未能看到那表象下的坚韧执着,无畏不惧。


    山有万丈之高,他所见却仅表面半寸粗糙嶙峋,便急于加以贬低讨伐,这不是浅薄狭隘又是什么?


    「我也实在浅薄了。」谭离轻叹气,感慨道:「从前我只认为常娘子大方好施……却不知常娘子不仅大方富有,更有大智大勇。」


    宋显低声道:「她今日所行,为大公道也。」


    「是啊。」谭离道:「今日之事,会长留你我心上,伴你我同行多时,亦会长留千万人心上。」


    这样一份听来如痴人说梦,可望不可及的公道,被这样一个女郎以这样的方式讨回,便注定会深刻烙印在许多人心头。


    公正二字,会予人向上的力量,与笔直前行的方向。


    「宋兄…今日的感触,似乎比我等都要多?」谭离看向宋显。


    宋显点头:「是。」


    他理应要比旁人的感触更多,许多人不知道,他的执拗顽固之下,藏着一颗过于追求公正的心。


    这一切要从他八岁那年的一次遭遇说起。


    宋显一手撑伞往前,一手轻抬起,落在额角处那几乎已看不清、只有触摸时才能觉察出有些凸起痕迹的旧时疤痕。


    那是他八岁第一次进京时留下的。


    被人拿弹弓将石子打在身上、脸上时,他屈辱无力,恐惧愤怒于这世道的不公。


    【鉴于大环境如此,


    但有人突然出现,将这份不公碾碎,将公正还给了他。


    行欺凌之举者,不会清楚地记着自己欺负过的每一个人。


    但被欺凌的人会记得,他记得欺凌者,更记得救人者。


    对方所救,不仅是他这个人,更让他的心志免于被那场不公磨碎。


    从那时起,他便决心也要做那样的人,以己身为更多人争公道二字。


    但读书路上考取功名的得心应手,入京后众人的追捧,让他生出了过多无用的自尊自傲,故而他对欲拜师乔祭酒被拒之事,一直觉得颜面有失。


    于是,在得知那个女孩子拜师之事后,他生出了自己不肯承认的妒意,那妒意与偏见,让他有了许多背离初衷的浅薄言行。


    否则,他早该在那场同样实为求公的击鞠赛时,便该有今时之触动了。


    好在,她还愿意耐心与他下一局棋。


    那局棋让他从偏见的高台上摔了下来,摔得很疼,但再站起来时,他便懂得了平视的可贵。


    平视他人,应是求公的开始。


    所以,他不仅欠那个女孩子一句道歉,还欠一句道谢。


    但今日宋显一直没能找到机会道歉道谢。


    常岁宁被乔祭酒拉着去了大成殿,押在孔子象前磕头赔罪一番:「……学生今日之行多有冒犯冲撞,还望至圣先师勿要怪罪,仍保佑学生聪慧伶俐,学有所成……」


    言毕,她看向乔祭酒——这样可以吗?


    为学生操心的乔祭酒这才放心点头。


    「常娘子头也磕了,便不必担心至圣先师降罚,将常娘子的脑袋变笨了。」魏叔易笑着问:「常娘子需要先回府更衣治伤吗?」


    阿点也眼巴巴地问常岁宁:「是啊小岁宁,咱们接下来去哪里?」


    「去接阿兄回家。」


    阿点便欢呼起来。


    魏叔易便知她要先去大理寺,否则他也不会等她磕完头出来,此时便笑着提议:「巧了,那便同行吧。」


    ……


    待常岁宁与魏叔易等人到时,大理寺外衙堂前,已经围满了人。


    在长孙氏族人的陪同下,冯敏跪在堂中,已将明谨的罪状悉数言明。


    此刻,她看向被禁军押着跪在一旁,驳斥怒骂她的明谨。


    就在她被带到大理寺不久后,看起来比她还狼狈的昌氏母子便被押来了。


    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她惊愕不已,不可置信,竟然有人真的可以治明家世子和明家夫人的罪吗?


    但再不可思议,事实已在眼前,这不是梦,接下来,她需要为自己的过错承担责任,但她不会再不明不白地死去,那些真正的恶人也会得到惩罚。


    冯敏回视着明谨,此一刻,她再没有分毫恐惧,虚弱的脸上反而露出了一丝痛快的笑意。


    「你这!」


    这挑衅的笑意激怒了明谨,他剧烈挣扎起来,但很快便被拖了下去。


    就在冯敏也要被带下去时,她忽然道:「诸位大人,此桉当中,另还有知情包庇之人!」


    「何人?」


    三司官员正色以待。


    冯敏:「那便是罪人冯敏的祖母!」


    堂外诸声惊异嘈杂。


    跪在堂中的那少女道:「若论亲亲相隐,人之伦常,我本不该告发祖母。但此桉事关重大,牵涉甚多,冯敏实在不敢有所隐瞒!」


    告发长辈,她或要因此受罚,但事已至此,她还有什么好顾忌的呢?


    她要让祖母尝尝被自己亲手养大、卖出去交由他人宰杀的羔羊狠狠咬上一口的滋味!


    常岁宁听说了冯敏在前堂告发解氏之举,并不觉得意外。


    此刻,她已来到了大理寺的地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