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0 要不要一同试一试
    那是一位四十岁出头的中年男子,藏青色长衫沾满了泥泞,样貌生得周正,但眉眼间似有不得舒展的郁郁之色,有些时日未曾打理的胡须此刻显得有些杂乱,更给他添了几分颓唐消沉之感。


    一眼望去,便是个很典型的郁郁不得志的中年文人模样。


    “此次正是这位先生随我一同查看黄河堤防,临时疏通各要道。”崔璟从中介绍,却又好像根本没介绍。


    他全然未提及对方名姓身份,只称先生。


    但崔璟清晰地说明了这位先生此番之功:“黄河各河段年久淤堵,堤防失修,此次若非有先生指点,黄河水此时必然已经漫溢。”


    崔璟说话向来不会刻意夸大其词,常岁宁心中肃然起敬,抬手向对方深施一礼,诚挚道:“先生大德。”


    这绝非恭维之言。


    此次洪灾发展至今,附近各州单是房屋垮塌便有数千所,她亲眼见过太多百姓死伤,农田成为汪洋之惨状。


    而若再有黄河决堤之况发生,状况只会更糟糕,或许他们连此时的落脚避难之所都没有机会搭建。


    看着那人,荠菜眼中也有敬意,不禁道:“先生此番大功,挽救了不知多少性命,当上表朝廷才是!”


    却见那男子无声苦笑了一下,道:“尽人事罢了,黄河堤防弊端久存,上下推诿,一直拖延至今,我此番与令安也只是强行疏通加固一二,现如今能做的都做了,若雨水再不能停,不出五日,该死的人还是得死。”


    这丧气之言,让荠菜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了。


    “也罢,人活一世,迟早不过是个死字。”男人自顾转了身,蹚过漫过脚踝的积水,往高处走去,边低语道:“兴亡自有定数因果,天要亡之,吾等凡夫又能奈何。”


    荠菜张了张嘴,这位先生可真是够消沉的啊,若投去敌军营中,一人或可带垮三军士气,大家丢了刀枪,且抱一块儿哭吧。


    崔璟来此的消息并未惊动四下灾民,县上那些官员只当是有人马前来接应宁远将军,不知来人是那位崔大都督。


    常岁宁和崔璟走到稍高处,在石头上坐下说话,阿点刚要跟过去,被元祥拉去了一旁说话:“……阿点将军,常娘子身边怎多了个人?”


    这纯粹是没话找话,转移阿点的注意力,阿点压低声音,神秘兮兮又有些得意地道:“我捡的!”


    又小声道:“但你得离她远些,她咬人!”


    元祥一脸惊讶,顺着话往下问,顺利将阿点拿捏拖住。


    “洛阳之事,你应当都已经知晓了。”常岁宁坐在一块巨石上,将疲惫的双腿伸直,看着前方灾民聚集之处的几团灯火,道:“你此时回来,岂非自找麻烦吗。”


    圣册帝欲借此事清剿洛阳士族,早已是必然之事,特意下旨令崔璟率玄策军留下镇压,显然是存了“考验”之心。


    因为圣册帝的目标,绝不单单只是洛阳士族,这把刀很快便要落到荥阳郑氏头上,而郑家是崔璟生母郑氏的母族。


    大盛有亲亲相隐之制,故历来凡办案,皆有亲眷避嫌这个不成文的规矩,譬如此前裴氏一案,圣册帝便特令身为大理寺卿的姚翼暂避。


    这也是帝王爱惜臣子的体现。


    但此次,这位帝王却特令崔璟留下镇压与崔璟同根的士族,之后若涉及郑家,崔璟固然也可以避嫌不现身,但届时再谈避嫌,便等同冷眼旁观,如此态度,无疑等同是让崔璟背弃士族,正面与士族划清界限。


    国有国法,族也有族规,且诸多大族宗法在一定意义上甚至凌驾于国之外法之上,崔璟会因此招来骂名,被天下士族甚至士族以外之人唾弃。


    而若崔璟胆敢违背旨意,包庇郑家,稍有不慎,即会被以同党论之。


    圣册帝此举,是在逼迫崔璟做出最后的选择,此时江山皇权飘摇,帝王已经不再需要一个崔氏子来掌控玄策军的兵权,她纵然想要拿回这把利剑,却也需要一个说得过去的名目,用以缓冲夺剑之举带来的动荡。


    但此次水灾,在所有人预料之外,崔璟因前去黄河整修堤坝,得以暂时远离了漩涡的中心,便也避免了一些非议的滋生,同时断绝了某些人借机做手脚的机会。


    “你本可以不这么急着赶回来的。”常岁宁道。


    “是。”崔璟也与她一同看向那稀松的火光,缓声道:“我知道。”


    可他还是决定回来了。


    那名着文衫的中年男人,独自在一块石墨上盘坐,遥遥望着荥阳的方向,随着时间推移,他面上消沉的神情逐渐变得麻木。


    此时,一道单薄的身影走来,昏暗中朝他跪了下去。


    “郑伯父!”


    男人有些意外:“你是……”


    跪在他身侧的少女抬起脸来:“晚辈是元家长房长女,元淼,两年前曾随家中祖父见过郑伯父。”


    “原来是你。”男人几不可察地叹了一声:“我听闻,你祖父在洛阳大牢中已经自尽,你父亲也……”


    十四五岁的少女眸中涌出泪光:“所以晚辈来荥阳,想求郑家相助,救出我阿弟!”


    却见男人无力地摇头。


    少女跪着往前一步,将头叩下:“晚辈虽年少,却也知晓些对错,我知道,元家的确勾结了反贼,元家有过,理当承担后果,但此过不该祸及我阿弟等一众无知稚子性命!”


    “那李献行事残暴,动辄借故严刑逼杀,就连毫不知情的旁支族亲之所,也被他率军围起,不允进出,反抗者便遭到诛杀,不敢反抗者,十余日间,也被生生困死饿死淹死大半!其中多的是无辜妇孺,纵是按律,他们也不当死!”


    “他们还杀了各族中有名望者,在洛阳城中祭天……不肯屈服者,甚至被他们在长街之上肆意拖行折辱……连寻常百姓文人也见之不忍,也知士可杀不可辱!”


    少女眼中逼出悲愤的泪,声音里已满是恨意:“他们如此行事,分明就是在肆意泄愤,分明是想将我们赶尽杀绝还不够,更要砸碎天下士人脊梁!”


    男人闭了闭眼睛,眼睫微颤,没有说话。


    “非但如此,他们更借追捕逃犯之名,趁水患之际搜刮无辜百姓钱财,他们……”


    “不必再说了,时局使然,纵知他们再多错处,也无济于事。”男人打断了她的话,道:“此事不归我管,我早已不是郑氏家主,我不过废人一个,帮不了你分毫……你既侥幸保住一条性命,便趁早离开吧,走得越远越好。”


    “郑伯父……”


    男人看向荥阳所在,眼中一片死寂:“郑家,也难逃此劫。”


    这对整个中原士族而言,都将会是灭顶之灾,谁都逃不掉。


    或者说,他早就预料到会有这一日了,盛极必衰,士族的凋落,早已注定。


    但他未曾想到,它凋落的方式,竟会是这样一场残忍粗暴的屠戮……它虽有过,却也有其存世之本,千年之本,就要这样毁于一旦吗?


    男人冰凉的手指攥起,压下那一丝无可奈何的不忍。


    少女仍跪在那里不肯起身,泪如雨下。


    昏暗中,常岁宁遥遥看向那道跪地不起的人影,道:“那是洛阳元家的女郎。”


    世家女郎到底没有什么逃命经验,她那把匕首上便有元氏的族徽。


    崔璟便问:“为何会出手搭救?”


    “她让我救的。”常岁宁双手撑在身侧,“我问她需不需要帮忙,她点头,我便救了。”


    崔璟微微扬了下嘴角,声音很低:“殿下还真是有求必应。”


    常岁宁也笑了一下,笑意却不及眼底,她环视远处,道:“我从未想过插手士族与皇权之争,我也没有这个能耐与立场插手,且我认为,此前的裴氏也好,长孙氏也罢,他们败便败了,成王败寇,愿赌服输,无可厚非。”


    “此次洛阳士族之劫,我也未曾想过插手。实则算一算,他们这场劫难,也有我的促成,我杀了徐正业,先有徐正业之败,才有他们今时之劫。”


    “还有接下来的荥阳郑氏,郑氏也在四大家之列,且是你的外家。”常岁宁说话间,转头看向一旁的崔璟:“崔璟,你怪我吗?”


    崔璟也看着她:“我若说怪——”


    “那便怪。”常岁宁没有犹豫地道:“但纵是重来一回,百回,我也非杀徐正业不可。”


    看着这样的她,崔璟的声音更低缓了些:“我知道。”


    他道:“换作我,也会一样。”


    所以,他不可能怪她,他也并非不具备分辨真正的因果能力的三岁稚童,纵无她杀徐正业,天下士族之劫,也早已写好了。


    自前朝起,皇权便欲摆脱士族的左右,打压士族是许多帝王的心病,也是天下寒门民心所向。


    当朝君王以女子之身称帝,政治利益冲突之下,进一步激化了皇权与士族的矛盾,至今已成你死我活之局,无可避免。


    继“怪与不怪”的问题后,常岁宁再问崔璟:“那你认可士族之制的存在吗?”


    崔璟看着前方,声音很低:“殿下以为呢?”


    常岁宁看着身侧这个满身泥泞,刚从黄河掏完泥沙回来的青年。


    他自幼离家,十二岁即埋名入军营,这些年来背负了不知多少来自士族的骂声。


    “士族的存在,的确不公,抛开对皇权的压制不提,这份不公更是于天下寒门读书人而言。”崔璟道:“它的专横与错处,除了它之外,天下无人不知。”


    “许多时候,一件事公正与否,要看各人所处的位置,受益者很难意识到、或者说他们不会轻易承认此中不公。”常岁宁道:“你身在其中,能凭自身意识很早察觉到异样,实则是很罕见之事。”


    所以,归根结底,这便是崔璟的“反骨”根源所在了。


    他心中所向,与他的家族利益截然相悖,他没有办法认同崔氏等士族的存世之道,于是,自己走出了一条不被族人认同的路。


    “少时天真,也曾试着劝过家中祖父,祖父并非刻板不知变通的士族宗主,但世代相传之下,如同行船,单凭舵手一人也轻易无法改变前行的方向。”崔璟道:“但我一直认为,事在人为,前方也并非只有一条死路。”


    常岁宁:“我是否可以认为,你起初选择从军,实则也是在试着为崔氏做另一种打算?”


    “是。”崔璟认真答:“但不全是。”


    常岁宁不由看向他,诚然道:“你是一位很好的将军,也是一位很好的崔氏子弟。”


    他醒悟得很早,却注定不被理解。


    常岁宁未再去问崔璟的想法,也未再执意去论士族之对错功过,她看向远处,道:“此处是中原,为华夏之心脉,历来皆言得中原者得天下,此处不单是兵家相争之处,更因它经千年沉淀,形成了璀璨深厚的河洛文化。”


    而很“不巧”的是,这河洛文化之本,如今尚且系在这些士族之身,大多仍经他们世代传承。


    “这些相传久远之物,让百姓有礼可循,让国有法可治,若它于一夕之间彻底崩塌,就此被付之一炬,再想要重现,便不知要耗时多久。”


    这些礼法,关乎着政治的稳定。


    这些文化,若就此断绝,此过不在一时,而在后世长久。


    正如璀璨群星,若它们相连之下已成隐患威胁,可将它们打散,可使它们一时暗淡,但若将它们全然捏碎,是否过犹不及?


    且此次形势尤为特殊,人祸偏又撞上天灾,二者并行之下,足以摧毁一切看似坚固的根基。


    “政治斗争本无对错,但李献赶尽杀绝之举,我不认同。”常岁宁直言道:“这些传承千年的文化根基,不该就此被屠戮断送。”


    此一次,和往常一样,她不想论对错,她只想做自己想做之事。


    所以,她想插手一试,从中寻求“折中之法”。


    常岁宁起身,看向崔璟:“要不要一同试一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