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洛士族被治罪屠杀之事,在士族权贵及朝堂之间掀起的动荡,比起这场洪涝天灾,只强不弱。
但民间百姓之间流传最广的,却是宁远将军与郑氏大老爷于荥阳祈福灵验之事。
其一,此种带有上苍显灵神秘色彩的事迹,于大众而言具备天然的吸引力,上至八十岁老翁,下至五岁稚儿,无论是深居后宅的女眷,还是街头敲碗的乞丐,谁都能唠上两句,可谓全无门槛。..
再者,相比之下,有关那些士族的政治之争,谈论起来太过危险——今因各处动荡,兵祸连结,朝廷为镇压那些对圣人不利的传言和说法,不惜动用酷吏,言行稍有不慎,便会惹来祸事。
那些大士族,离他们这些小民也太过遥远,大致听个刺激且罢,真想过嘴瘾,那还得是祈福灵验之事,首先讲究一个脑袋安稳不搬家。
且祈福成功,一定意义上代表着得上天准肯,祈福成功之人,历来被视作祥瑞的化身。
天灾化为祥瑞,便似淤泥中钻出代表着希望的圣洁图腾,一时间,荥阳祈福之事为各处津津乐道,也迅速成为了各大茶楼说书先生的不二首选。
“……那祸首被祭杀于万民之前,宁远将军与那郑氏大郎于祭台之上长跪三天三夜,未进一滴米粮……”
“待到那第三日,眼看黄河水便要漫灌之际,荥阳城内外可谓哭声遍野,好不凄惨……”
“宁远将军欲先行疏散百姓,离开此地,然而荥阳城百姓坚决不肯离去,誓要与宁远将军二人与荥阳共存亡!”
“城中百姓感念于心,呕心沥血缝制了两把万民伞相赠……诸位猜怎么着?”
迎着那一道道期待的视线,说书先生精神抖擞地一拍醒木,抑扬顿挫道:“那万民伞一经撑开,乌云顿散,苍穹之上一时金光万丈,雨水倏止!”
堂中众听客顿时哗然,惊叹声无数。
却听那说书先生再拍醒目,蓦地站起了身来,声音愈发有力:“然而,这还不算最离奇之处!”
“据闻,那本已漫溢的黄河水畔,忽然现出一条巨龙,口中喷出龙吟,龙口大张,将那漫溢开来的洪水吸入腹中,而后化云而去!”
堂内四下炸开了锅,众人神情惊奇难当,也有人当场翻白眼,觉得这说书先生胡编乱造,还龙呢,这种没脑子的书到底是谁在信啊!
四下的叫好声给了他答案——好家伙,除他以外,都在信!
少部分人的白眼,并不足以影响气氛被推向沸腾。
“……怪不得连我家媳妇都说宁远将军是将星转世,之前我还不信咧!”说话的汉子神情严肃地一拍大腿,陷入了要命的反思之中。
不怪他立场不坚定,且想想,不过十六七岁的小女郎,下能一战杀徐贼定一方天下,上能祈福使中原雨停,那能是寻常人吗?
又有人一脸向往地问那说书先生,那条龙长什么样儿,说书先生描述的绘声绘色,好似他当时就在黄河旁的泥沙里蹲着,乃亲眼所见。
说书嘛,半真半假,夸大其词,才能吸引百姓们眼球。
且这本子是一位女郎昨日托婢女给他送来的,据说那也有实据作为参考的。
“说得好,赏!”
二楼处,有少女明快的声音传下来,好几锭赏银很快被送到说书先生面前的几案上。
说书先生连连揖手道谢,越来越多的碎银铜板丢过来。
“……吴姐姐的本子写得可真好!”二楼围栏旁的雅座上,姚夏压低声音,眼神兴奋地道。
其他女郎们也纷纷附和,听客们热烈的反应久久未消。
吴春白看向楼下,莞尔道:“非我的本子写的好,是这桩事,本就该如此轰动。”
“都好都好!事迹好,本子也好!”
“对了阿夏,你再继续同我们说说,你那个远房亲戚在信上还说常娘子什么了……”
这厢一群女孩子叽叽喳喳地说着话,不远处的雅座上,着常服的姚翼一人独坐,面前摆放着一壶茶,两碟点心,一碟松子。
姚廷尉手中慢吞吞地剥着松子,不时往侄女的方向瞄一眼。
他这侄女藏不住事,他早就知道这两日京中大热的说书本子,皆是出自那位吴家女郎之手。
这些女娃们……可知自己在做些什么?
须知时下并非人人都有书可读,故而真论起来,在民间,让一件事成为戏本亦或是童谣此类通俗易懂之物,才是最广最快、最易深入人心的传播途径。
而她的事迹,一桩又一桩,在这些女娃的推波助澜下,眼看便要从事迹成为传说。
若事迹成了传说,那她便不再是一个寻常意义上的“人”,而是会成为传说的化身。
这些女娃们知不知道这代表着什么?
她自己又可曾知晓?
她怎么会不知晓,她自己先前还声称自己得了救世仙人指点呢!
想到去年大云寺一别时,她那声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表舅”,姚翼只觉如坐针毡,心中忽上忽下,一个危险的念头在他心头爬行。
听着堂内那些有关她的声音,姚翼只觉周身冷意与沸腾之感交替,浑身每一个毛孔都在忽张忽弛,脑海中有一道声音在问——难道当真有天意之说吗?
他口中也随之低语自问。
“郎主您说什么?”四下吵闹,小厮弯腰询问。
“结账。”姚翼将手中松子拍在桌子上,心神不定地起身:“回府。”
小厮应下,摸出几颗碎银放在桌上,见自己郎主剥了一堆松子仁儿,愣是一颗没吃,小厮三两把统统塞进自个儿嘴巴里,心满意足地跟上去。
此处茶楼里的说书内容,很快流传出去。
百姓们对此口口相传,各街头茶楼说书的同行们则危机感顿生,才一天的工夫,龙都出来了!
好好好,这么玩是吧,等着!
有人开始提笔狂书:“……说时迟那时快,万民伞开,祭台上方百鸟环绕,乌云突然化作七彩祥云,隐隐瞧着,那云竟还是位仙人模样……”
京师说书行业在危机感使然之下,一时间无数离奇却极具吸引力的版本在喷薄而出。
而说到危机感,近来魏妙青也有一些。
一月前,姚夏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个远房亲戚,说是在宁远将军手下做事,因此,时常会给姚夏来信说起常岁宁近况。
起初为魏妙青还存有些质疑之心,但几封信看下来,确实是有这么个人。
姚夏因此在她们之间的地位水涨船高,极受追捧,这让从小到大都习惯做众人焦点的魏妙青颇觉嫉妒,她开始频频回味起自家兄长此前奉旨去往江南平定李逸之乱时,她被众姊妹们环绕的美妙滋味。
虚荣心作祟之下,一度妹凭兄贵的魏妙青,再次将视线瞄准了自家兄长。
“……此次中原受灾严重,圣人必然是要派遣钦差前去赈灾安抚灾民的吧?阿兄何不自荐前往?”
这些时日眼看阿兄每日都要上香两次为在外行军的常娘子祈福,魏妙青认定自家兄长早已情根深种不能自拔,此刻便又压低声音道:“如此一来,兄长便也能顺便见一见常娘子呢。”
“……”听得此言,魏叔易无端有些紧张。
看着姿容尤其出色的兄长,魏妙青忽而心想:“常娘子在外又是打仗又是救灾祈福,这般辛苦,见一见阿兄美色,放松一下,也是很好的……”
“……”魏叔易面色微笑看向妹妹:“本不必将心里话全都如实告知于我。”
魏妙青忽而掩口,她又不是傻子,没想如实告知他的,谁知怎么就说出来了。
看着与自家阿娘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妹妹,魏叔易对妹妹日后成为太子妃的可能更添惆怅。
而此时,他那令人惆怅的妹妹忽而又感到苦恼:“不对,那位崔大都督就在荥阳呢,有他在,论起美色,哪儿还能显得着兄长啊。”
魏叔易心口稳中一箭,见妹妹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他挂着体面温和的笑意起身,解下腰间佩帏,递向妹妹:“朝廷之事非是你口中儿戏,此事你不必费心。”
魏妙青下意识地接过那荷包,打开一看,是几十颗金灿灿的金豆子,不由问:“阿兄给我这个作甚?”
魏叔易已转身离去,头也未回地道:“得闲时可去回春馆抓几副对症的药来吃。”
“……!”魏妙青咬牙跺足。
……
正如魏叔易所言,赈灾之事非是儿戏,加之此灾与河洛士族之事同发,便更加容不得有分毫闪失。
次日早朝之上,听得河洛上报而来的受灾情况,及各部官员初步拟定的所需赈灾钱粮数目,不少官员都觉心口仿佛坠了块巨石。
中原本是大盛粮仓所在,可此次受灾如此严重,今年的夏收注定落空,且除此之外,朝廷还需要额外填补赈灾钱粮,损失可谓是双重的,巨大的。
如今各处兵乱频发,战事需要大量的钱粮作为支撑,国库已经空虚,此刻根本拿不出这么一大笔赈灾银。
但此灾不赈是不可能的,中原洛阳不比其它,绝不能生出灾民暴动造反的事情来。
“好在”接下来国库还有充盈的途径……那些中原士族的全部家产,是一块很大的肥肉,尤其是郑家。
说到这里,如今这大殿之上,百官之中赫然又空出了不少位置,那是出身中原士族的官员之位,中原士族在被清算巢穴的同时,朝中为官的族人子弟也遭到了清洗,此刻大多在牢中等候最后的处置。
而今“罪证确凿”,一切尘埃于表面落定,便也该到天子给出最后惩处的时候了。
百官表面上虽不说,但心中大多都清楚,此中惩处轻重,注定要因为郑氏的“特殊应对”而有所不同。
作为中原士族之首的郑氏,先杀了祸首家主郑济,又主动献上一切家产与藏书,未曾有半点反抗之举,以求保全无辜族人性命,如此之低的姿态,可谓半点不像士族的做派。
且那位杀了郑济的前任家主郑潮,此次祈福有功,又有治水功劳,且得了荥阳百姓相赠万民伞……
祈福灵验代表着天意,而万民伞代表着民心……二者并存之下,有关此人及郑家的处置,便需要细细思量。
除此之外,中原之地一些有功名在身的秀才举子们,甚至呈了联名书入京,以表郑潮德行厚重,眼中从无士庶之分,请求天子开恩。
而将这封联名书呈上之人,是圣人钦点的那位新科状元,宋显。
宋显本也是中原人氏,他自称机缘巧合下也曾得过坐居草堂的郑潮指点学问,如此便算半个老师,老师身陷困局,身为学生不可缄默旁观,言辞间亦在为郑潮求情。
寒门出身的状元公及一众学子文人,替出身士族的郑潮求情,可谓摒弃了士寒之见,实在罕见。
大殿之上又有官员陈述此事,褚太傅听在耳中,心中却生出欣慰之感,天下文道共通大兴之机,或将由此开启。
且他觉着,郑潮此人此番于荥阳的种种自救之举……大约,多少得有他那讨人嫌的学生之手笔。
此外,有人递上了几封弹劾李献的折子,郑潮带来的效应与影响是一连串的,有人对李献在洛阳屠杀折辱士族,严刑逼杀,甚至以无辜士人祭天之举十分不满。
圣册帝听着那些言辞激愤的弹劾之言,末了,道:“李献此番行事,的确有不妥之处。”
这些士族中人,若一鼓作气杀尽便也就杀尽了,可郑潮之事使得此事的舆论风向发生了改变,如此压力当前,她的态度便也需随之改变。接下来需要如何处置,她心中也已有打算。
不过,她的目的已经达成,这种改变只是让中原士族从衰亡转向衰落而已,并不算真正打乱她的棋局。
她想,在郑潮身后推波助澜的人,也是想到了这一点,对方很聪明,知道她的底线在哪里……她是说,她的阿尚。
她的阿尚,还是太心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