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8 哼!
    常岁宁在一众官员的拥簇下走进了刺史府,在前堂中坐下,立时有官差捧来了茶水。


    常岁宁端起茶盏时,底下的一众官员们,以刺史府长史为首,依照职位高低,开始自报了官职姓名。


    现任长史姓王,蓄着短须,四十岁出头,是刚被京师吏部调拨过来的。


    此前徐正业屠杀了许多江都官员,这便使得诸多职位空缺,此刻在场的官员当中有许多都和王长史一样,是被临时调拨而来,或是刚从下面升上来的。


    但无论如何,他们都不是头一日做官,扎实的履历经验摆在这里,熟悉手头上的公务,便只不过是时间的问题。


    反倒是这位新任刺史大人……


    纵不提女儿家的身份,人家都穿上这身袍服,坐在这个位置了,再多提这个也无意义了——但抛开男女之分,她一未正经途径入仕,二来也实在年纪太浅。


    半点不夸张地说,他们当中好些人做官的年头,都比她的年纪要大!


    十七岁啊,他们随意点上三五个人,从指头缝里随便漏点年纪零头出来,加一起也不止这些啊……


    且据说前十六年都养在深闺之中,出来见世面,也不过只是这一年的事……况且这世面全在战场之上,军营之中。


    说她会打仗,他们没意见,毕竟战功摆着呢,这世上本就有天生将才之说,虽说是稀罕物件儿,但往前上千年里数一数,也能数出几个来。


    但打仗和治理一方内政,它不一样啊。


    打仗这种事,举起刀来说砍就砍,能砍死人就算本领;但治理地方内政这种事,它实在繁琐,没有一层层的阅历资历累积,莫说能否应付得来了,恐怕连听懂都是难事!


    这便是文官的选拔升迁制度,远比武将来的要严苛十倍不止的缘故所在。


    一州刺史之职,亦掌地方军政,虽算不上真正意义上的文官,但也绝不能是个纯粹且稚嫩的武夫。


    也就是这世道危乱了……才会有此等不合规矩的荒谬之事出现。


    有官员悄悄看向那上首的少女,见她只是坐在那里轻松喝茶,一时竟不知有无在听他们讲话,亦或是根本听不懂,也分不清他们的职务——


    许多官员在心底叹气犯愁,也有人心生不满,亦或是站在那里眼观鼻鼻观心,于心底冷眼旁观,只当笑话来看了。


    他们这与其说是做官,倒更像是在陪着一位任性嚣张的稚童在玩过家家。


    说起来,方才一下马,就玩起了炮竹呢……这不是孩童心性又是什么?五岁,不能再多了!


    也罢,横竖他们暗中也商议过了,这位刺史大人不日便要去打倭寇了,本也不指望她来治理什么内政的,今日只当走个恭迎对方上任的过场罢了。


    哄孩子就哄吧,把孩子哄出去门,眼不见心不烦,他们再关上门商议正事便是了。


    一众官员们此刻抱着的心思大同小异,待最后一人自报罢姓名官职,有官员已准备告退离去。


    刚要抬手行礼时,一声杯盏磕碰的轻响,那坐姿闲适的刺史大人,终于舍得将她手中已经空了的茶盏放了下去。


    「仓曹,田曹及法曹,三位判司何在?」她看向众人,开口问道。


    四下短暂一静。


    王长史答道:「回刺史大人……此三曹判司之职,如今尚且空悬。」


    所以方才众人的官职介绍中,便少了这三曹判司。


    扬州设七曹参军,为司功、司仓、司户、司田、司兵、司法、司士,分别负责一州事务,皆为从七品官职。


    见得上方的少女了然点头,有官员相互交换起了眼神,所以,她全听进去了,且知晓缺了哪些


    官员。


    当然,熟悉各处官职,此乃最基础之事,但放在一个「稚童」身上,还是会叫人意外一下的。


    王长史道:「扬州到底刚经历过一场战祸……不过刺史大人放心,各处空缺之职,陆续都会补上的。」


    常岁宁问:「王长史的补缺之法,是要等吏部陆续调拨指派吗?」


    王长史迟疑一瞬,才应了声:「……是。」


    「太慢了。」常岁宁道:「且不说如此实在耗时,而扬州正是急需用人之际,耽搁不起。单说如此漫长的选用流程,不是白白给各处***权贵运作关系,塞人过来谋私的机会吗?」


    四下又是一静……这是可以直接说的吗?


    王长史斟酌着问:「那依刺史大人之见……」


    常岁宁淡声反问:「我记着刺史一职,是有选用举荐之权的,对吗?」


    王长史:「是……刺史大人可举荐人才于治下任职,然,若是要任命九品及以上有正式品级者,便还需经吏部审核批复。」


    常岁宁点头:「如此,我便自行选举,再交由吏部批复。」


    底下有官员开始窃窃低语。


    虽说都是要经过吏部的,但凡是由各州刺史亲自举荐上去的名单,只要没有特殊情况,吏部便也不会去刻意刁难。


    这位刺史大人……这是打算直接全都换上自己的人了?


    众人心思各异时,只听那道清亮的声音道:「如今朝廷事务繁忙,各处人才皆十分紧缺,与其伸手同朝廷分讨本就不富余的人才,倒不如我们自己来发掘选用——」


    那年少的刺史大人向他们道:「明日,我会令人列出条件,先在江都城中张榜求才。」


    众人听得一怔,张榜求才?


    紧接着,又听那道声音道:「凡符合条件者,诸位也尽可大力举荐。只要是可用之人,待经过统一考核之后,我皆会留用。」


    此言出,大多官员的神情皆有了变化。


    他们也都可以举荐?


    常岁宁自然知晓,她这么做,势必也会给这些人塞人的机会,但同样是塞,与其让京师那些看不到的人来塞,她何不卖眼前这些官员一个人情呢?


    她要这些人用心办事,想要得人心,适当地将好处分出去,永远是最实际的诚意。


    如今的江都遍体鳞伤,她要先将这些官员拧成一股绳,他们大可以将这片土地当作他们的权力场,但前提是先医好它。


    当然,这些人当中必然会有其它阵营的人,甚至也不缺那位陛下的耳目,但时局变幻之下,谁又能说得准,来日一定不会变成她筐里的瓜呢?


    变不成她的瓜也无妨,如今既长在她的地盘上,若实在不听话,又生出伤民的利刺来,她选个良辰吉日砍了拔了便是。


    且经他们举荐上来的人才,待筛选之后,她也会亲自审核,此中分寸,她会把握好平衡之道的。


    见气氛顺理成章地活了起来,常岁宁才往下道:「特殊时局当有特殊治理之策,如今的扬州百废俱兴,当不拘一格选拔人才。江都不可损于倭寇之手,亦不能毁于内政之患。」


    众人看过去,那少女的声音清明有力,说话间,眉眼间全无稚嫩儿戏之色,或又因这身刺史官袍有着天然的威严,此刻竟叫她看起来像是久居庙堂官场之人。


    有官员不自觉收起了轻视之心。


    也有人仍认为她天真好愚弄,顺着她方才那句「诸位也尽可大力举荐」,已开始琢磨着要举荐身边哪些人。


    但常岁宁并未打算就此放人,方才那句话,倒像是先扔了一块热腾腾的诱人大饼上桌,让场子热了起来之后,才开始真正进入正题——


    有官员留意到,刺史大人身边的那位「女史」,已开始铺纸研磨。


    接下来,这位刺史大人从城防,粮田,城中商户经营现状,再到流民迁回的计划等等……


    她根据问题的职务归属,清晰地定位到他们每个人身上,先询问对答,再集思商榷,再到摊派任务,可谓一气呵成。


    这些事务繁杂至极,可坐在上首的那个少女始终条理清晰。


    当然,她于地方政务的细微处也会有不明白的地方,但她会坦诚地说明自己的不懂不足,而经过他们的解释提醒之后,她却能做到很快领会,并且融会贯通,丝毫没有卡壳之感。


    她从始至终并无威慑之言,也不曾刻意显露过什么武将威仪,只坐在那里认认真真与他们商议分派差事……但只这些,便足够叫人瞠目了。


    众人心中皆觉惊诧,大半日下来,几乎无人再去轻视那个少女。


    是的……他们已经在此处呆了大半日了!


    本来打算迎接一下新任刺史就走人的,结果谁知怎么都走不掉了……


    起初他们抱着观望检验之心对待这位新任刺史,可现如今……他们却好似成了被先生考校功课的学生!


    来之前,他们设想过许多可能,却唯独不曾料到如此局面!


    中间有下人送来了茶水和吃食,这位刺史大人怕他们饭后困倦,又使人打来了冰凉的井水,以作他们洗脸醒神之用……甚至有人怀疑,若他们再敢表现出困倦之色,对方未必做不出头悬梁锥刺股的恶举来!


    常岁宁的想法很简单:「今日来都来了,一次多理一些,也能少跑几趟,到底诸位的腿脚也是腿脚嘛。」


    ——这就是她一次往死里用他们的理由吗?!


    众官员强压下被人当驴使的愤怒,毕竟桌子上还摆着「饼」呢……为了来日方便举荐亲信,今次便当一回驴罢……他们不当,且有的是人想当!


    如此,直至申时末,常岁宁才总算放了人。


    众人离开时,手中都多了一份见面礼,人均好几斤地抱着——都是现场粗理出来的公务草稿。


    这些且是摸得着的,摸不见的还有好些,无论官职高低,常岁宁皆使他们以「如何更快更好地重建扬州」为题,每人写一篇见解策论出来,不少于三千字,最迟五日后交给她。


    众官员们拖着疲惫的身躯和沙哑的嗓音回到家中,在家中焦急等待的家眷们大松一口气——迟迟不见人归,又听说那位新任刺史是个惹不得的……原本还以为人回不来了呢!.net


    常岁宁也累得不轻,她离开前厅后,伸了个懒腰,才在王长史的陪同下将这座刺史府熟悉了一遍。


    刺史府分前后两部分,前面用来处理公务,后面的内院则是住处所在了。


    来到通往内院的月洞门前,常岁宁笑着道:「王长史止步吧,今日长史也累了,早些回去歇息。初次磨合,我若有言行不妥之处,还望长史见谅。」


    王长史笑着摇摇头,眼中有一丝欣慰之色:「不,刺史大人做得很好……」


    就是这个磨合吧,多少是磨得费人了些……直接给磨出火来了。


    见王长史神态,想到他今日的诸多表现,常岁宁负在身后的手指轻轻敲了敲,试着道:「说来,我有句冒昧之言,不知当问不当问——」


    王长史含笑道:「大人只管问来。」


    夕阳映照下,月洞门前的少女眼中几分好奇:「不知王长史是谁的人?」


    王长史笑意一凝……的确是怪冒昧的。


    他顿了顿,却是反问:「大人以为呢?」


    他身边未带其他人,常岁宁身侧也只跟着个姚冉


    ,便也得以「畅所欲言」。


    「长史到底是京师调拨来的,又是刺史府佐官如此要职,料想是身兼数职,不单要分我的权,还要监看我的一举一动——」常岁宁道:「想来该是陛下的人。」


    王长史笑起来,捋着短须:「正是……正该是。」


    常岁宁眨了下眼睛:「可长史让我觉得不单是——」


    王长史不置可否,只笑着自袖中取出一封书信,递与常岁宁后,便揖礼告辞而去。


    待他走后,常岁宁将信打开来。


    偌大的信纸之上,不见落款,唯有一个字在——


    常岁宁:「……!」


    姚冉在旁愣了愣:「……?」


    她本不欲探看,但那个独字实在很显眼……她一眼就看到了!


    「将军……这是?」姚冉不禁发出疑惑的询问。


    常岁宁默然一瞬,无言地将信纸盖在脸上一瞬,再放下时,转身离开,才答道:「……是我的一位老师。」


    姚冉轻「啊」了一声——是乔祭酒么?


    自然不会是乔祭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