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2 有望不必再与阿点一桌
    骆观临猛然意识到,自己之前对常岁宁有着天大的误解。


    是,他曾将她粗略归咎为“类徐正业之流”,她也未与他掩饰过自己的“异心”,但他默认她的所作所为及所想,皆源于她身后的常家,而常家有常阔,常阔有亲子……


    可现下他才骤然知晓,她真正想扶持的人不是她父兄,而是她自己!


    她的野心如此之大,常阔知道吗?


    倘若知道了,如此巨大的利益分歧之下,还能容得下她这个养女吗?


    这突如其来的认知,叫骆观临下意识地竖起了天然的戒备,眼中更多了不掩饰的排斥之色,语气也变得更为疏冷,甚至有些讽刺地问:“常刺史可知骆某一贯反的是什么吗?”


    “知道。”常岁宁坦然道:“骆先生反的是当今圣人,是女帝当政。”


    她略咬重了女帝二字当中的“女”字。


    这位骆先生,以往做御史时公开的言论也好,其笔下流传出的各类讽刺诗作与檄文也罢,其中都不曾掩饰过对女子为帝的驳斥与轻视。


    骆观临拧眉:“那常刺史还敢在骆某面前如此宣称自己的野心,是唯恐骆某会答应常刺史的游说吗?”


    摆出他最忌讳排斥的异心,天下何来如此蠢笨的游说之法?


    “这正是我对先生的诚意,不想从一开始便蓄意欺瞒先生。”常岁宁看着他,从容道:“他们都有野心,我也并不比他们差,为何只因我是女子,便要遮遮掩掩、哄瞒欺骗呢?若连我自己也认为女子的野心拿不出手,不敢正大光明地认同自己,那之后又何谈让先生、让旁人认同呢?”


    骆观临皱着眉,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接话。


    “先生不愿看到女子当政,但先生同时也是心怀天下之人,如此,我也有个问题想问先生——”


    “在先生心中,男女当政之争,与天下安危之间,二者孰轻孰重?”常岁宁问。


    骆观临的眉心皱得更深几许,半晌,未有答话。


    常岁宁又问:“若天下人,天下男子皆不如我,先生也要因为我是女子,而去转投那些不如我的男子吗?”


    骆观临似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终于开口:“常刺史固然有出色之处,但如此自大,是否太过天真了?”


    天下人皆不如她?她初出茅庐,而今又见过几分天下?


    他也干脆坦诚道:“我待女子,确有轻视之心!那是因为她们生来便不如男子,女子主阴,生性多疑善变,且她们不具备与男子相等的经历与眼界,便造就不出足以令天下归心的胸襟与手段!”


    “是,明后固然有她的本领,她能坐在此处,足以证明她确有不输男子之处!可她的出身局限了她,亦不可否认她以女子之身行事多艰,有不得已之处,可她治下民生亦是多艰!此乃不争之事实!”


    骆观临面色沉沉道:“她为了集权,枉杀了多少藩将?与士族争,更是两败俱伤!她一心弄权,使这天下分崩离析……而究其根本,不外乎是因她非要以女子之身称帝,行倒行逆施之举所致!”


    “可这天下分崩离析,非是她一人之过。”常岁宁的语气没有丝毫起伏,并不带感情色彩:“大盛国运衰退,战事频发,士族与新贵之争,粗略算来,自先皇在位之初便已有显现,如此,我便可以说,这一切实则皆是先皇无能之过吗?”


    骆观临勃然大怒:“你……”


    “先生休恼。”常岁宁的声音依旧平静:“许多时候,我常在想,若李秉被废之后由他人执政,或是当初便直接由他人继位,而非明后……当下之国朝局面,难道当真就能欣欣向荣吗?”


    她认真问:“先生,不见得吧?”


    骆观临欲反驳她小小女郎凭什么妄自推断国朝大局走向,但对上那双眼睛,不知为何,这否定之言一时竟说不出口。


    夜风微燥,这话题也令人无法心静,可少女那双眸子却始终如水般沉静。


    她道:“明后登基之前,大盛江山本已是满目疮痍。”


    否则她当初为何会答应和亲呢?


    不是她愚孝愚忠,是因为她比任何人都清楚,那时的大盛已经疲惫至极,又值国君与储君先后崩逝,如若北狄来战,内外必当大乱。


    说到储君崩逝,她心中实则有一处心结在,那时阿效的确病去了,可她还在,她本可以继续做阿效,至少,为大局安稳而虑,“太子”绝不该立即紧随着国君离世……


    但不知何故,阿效离世的消息,甚至在她还未来得及知晓之前,便已经传遍了朝堂。


    那时,她疑心是她的母后所为,之后的事实也证明了明后的确有动机这么做。


    但现下,常岁宁却不那么笃定了。


    “那你可知,当初为何是李秉继位?”骆观临道:“是因为有明后的推动和准允!”


    “彼时她明知李秉不堪大任,却仍推他登基为帝!事后可知,此乃她蓄意为之,为的便是借李秉在位期间,拉拢人心积蓄势力!而后再为‘大局’废除李秉,顺势掌权!”


    “你可知李秉在位那数年,做了多少失德伤民之举?我道她以天下生民为代价,只为铺就自己的通天路,因而她不配为君,难道有错吗?”


    “当然无错。”常岁宁看着逐渐激动的骆观临,道:“可是先生,她之手段,自古以来也屡见不鲜,一意孤行弄权伤民的君王比比皆是——然,我非是为她开脱,否则我何故也起‘异心’?”


    “我只是认为,这一切与她是男子还是女子并无绝对的干系。”常岁宁道:“她不是最好的君王,却也绝不是最差的。”


    “纵换作其他人来做这个皇帝,士族之争同样也会爆发,想造反的人也仍会伺机造反,没有这个名目,也会有其它名目。先生说她无法令天下归心,确然。可她做不到的,彼时或如今,李氏皇族中,有其他人可以很好地做到吗?”常岁宁问。


    骆观临试图回答,却到底只是悲讽一笑:“若是有那样一个人,她怕也没有机会登基。”


    比起方才的激动愤怒,此刻他的肩膀一点点沉了下去,垂落的眼帘闭上一瞬,悲凉道:“或许,自先太子殿下离世后,大盛的气运……便断绝了。”


    闻得此言,片刻,常岁宁才继续道:“所以,先生并无道理将对当下时局的不满,皆归咎到明后是女子之身这个‘原罪’之上。她有不足,有过失,但这一切并非只因她是女子。”


    “如今群乱起,各处也多抓住了女子之身这个‘缺陷’,对明后口诛笔伐。可归根结底,这些声音大多是为了聚势而扯起的幌子而已,为利益故,自然要大肆宣扬,但骗骗世人且罢了,若因此也令自己陷入盲目的偏见之中,岂非得不偿失?”


    骆观临听到此处,眼中明暗不定。


    “我说这些,无非是想告诉先生,女子之身从来不是为人的缺陷,也断不会是成大事的缺陷——”常岁宁最后道:“若先生认为言辞无力,我会以事实行动来证明。”


    骆观临定定地看着她。


    “先生便给我三年时间。”常岁宁道:“若三年之后,先生仍坚持己见,或于大局中另得明主,我会亲自送先生离开,绝不行纠缠之举。”


    “若先生想隐居,我则为先生觅一处山水田园之所养老。”常岁宁认真道:“若先生仍存死志,我便为先生择一痛快的死法儿,再为先生选一处可福泽子孙的风水宝地妥善掩埋。”


    骆观临听到最后,眉心一阵狂跳——他倒要多谢她的贴心了?


    “这世间事瞬息万变,一缕风可动一叶,一人之念,可改眼前寸局,千人万人之念,未必不能撼动天下大势。”常岁宁真诚地邀请道:“若先生当真对过往有愧,对大盛江河之衰败之势仍存不甘,便请先生与我试着同行一段路吧。”


    此刻,烟花燃放已缓,只有零星几朵散落天幕。


    骆观临此时看着那双坦然而无拘的眼睛,竟觉其中蕴藏着无限未知的可能。


    在无边长夜之中,未知实则意味着希望,至少它代表着或许还有其他生机。


    他竟在一个十七岁的女郎身上,看到了这种未知。


    骆观临心情复杂难言,此一刻,他很难不遗憾地想,对方不是个男儿,不是个李家男儿。


    “先生不用急着回答我。”常岁宁道:“我还为先生准备了一份厚礼,待先生看罢之后,再与我答复不迟。”


    厚礼?


    骆观临看着她。


    但常岁宁未有明言,只是一笑,道:“时辰不早了,我让人护送先生回去——先生亲眼见到之后,自然知晓是什么了。”


    她将要说的说罢,便不再多言,与骆观临抬手一礼,即先行一步,离开了此处城楼。


    骆观临看着她的背影,不屑地嘀咕了一句“故弄玄虚”。


    常岁宁策马回到刺史府时,已进二更。


    常岁宁回到居院,吩咐阿稚将书房里的那只竹筐抱去卧房,自己则抬脚去了耳房沐浴洗漱。


    待常岁宁披着湿发从耳房出来时,阿稚已将那只竹筐放到了榻边。


    筐内无第二样东西,全是各处送来的书信,一天天积攒下来,常岁宁一时无暇过目,便攒了这些。


    要紧或涉及公务的信件,早已被姚冉挑拣了出来,这些大多只是贺信,或是淮南道各地方官员送来的,或是来自京师熟人。


    熟人之中,常岁宁看到了姚夏吴春白她们的,也看到了乔家送来的,还有胡焕等人的。


    也有崔琅的,如今身在清河的崔琅自然是单独来信,信上对她任江都刺史之事甚是激动欣喜,庆贺的话说了一箩筐,诉苦的话也说了不少,关于如今在清河的日子之艰苦,很是倒了一番苦水——


    用崔琅信上的话来说,他的命苦到熬一锅黄连水,那黄连水都要自愧不如地从锅里出来,换他进去躺着。


    人类的悲喜不是那么相通,他那看信的师父,此刻打了个呵欠。


    常岁宁将崔琅这封泛着苦涩气味的信放到一旁,想着明日抽空给他回一封信,稍作宽慰一二。


    继而又去筐中翻找,翻到最后,翻出了一封来自崔璟的。


    手中拿着崔璟的来信,披发盘坐在榻中的常岁宁发了会儿呆。


    她在想,她似乎好一阵时日未收到段真宜的来信了,魏叔易的也没见着……


    魏叔易不写信,倒无可厚非,可段真宜这个碎嘴子,究竟是如何忍得住的?


    常岁宁思来想去,想不到第二种可能。


    这世间除了怕鬼,只怕是没第二件事能捂得住段真宜的嘴。


    而除了怕鬼之外,大约还掺杂了心虚——毕竟段真宜在她面前说过太多大话,吹破的牛皮这一竹筐也装不下,而今疑心她是正主,心中难免正在经受着一番酷刑。


    不着急,反正受刑的人不是她。


    道德底线不祥的常岁宁,心安理得地去拆看崔璟的信。


    他来信时,尚不知她已任江都刺史,但已在提早恭贺了——二人身为秘密盟友,这点默契还是有的。


    除了恭贺之言,便是些简短的问候,以及寥寥数行关于北境及她阿兄的现状。


    看着这张字迹赏心悦目,却分外简洁的信纸,常岁宁无端有些遗憾自己带走了元祥,否则说不定今日还能有些废信可看——倘若眼前这信上之言,也是经过字字斟酌的话。


    信太短,常岁宁又看了一遍,而后干脆让喜儿取来了纸笔,就这么坐在榻上,在小几上铺纸,给崔璟写起了回信。


    她在信上言,既已叫人数千里跑这一遭来送信,往后信上之言,大可多多益善。


    遂以身作则,细说了一番江都事。


    末了,又重点提及了今晚的新发现——或是人逢喜事,吾酒量竟见长,待再见时,或有望不必再与阿点一桌。


    榻侧,半支开的窗棂外,夏夜的风送来清辉月色,洒落在笔下字里行间。


    ……


    另一边,被荠菜“护送”回住处的骆观临,已见到了常岁宁口中的“厚礼”,他大感意外之下,一时不禁惊怒交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