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岁宁未有与常阔详说太多,常阔也未有急着追问,只让她放心去,他自会料理好军中之事。
看着少女牵马离营的背影,常阔砸吧了一下淡出鸟来的嘴巴:“马上立秋了,是该有个人来熬羊汤了。”
……
常岁宁带着荠菜一行总共十余人,一路往和州方向而去,如是太平之年,大可一人上路。当下这世道,便还须以稳妥为先。
看罢天镜来信之后,常岁宁脑子里便有一道声音无比清晰——她需要亲自把无绝找回来。
若天镜所言皆属实,无绝如今遭厄运缠身,被天地万物所厌弃,后者则是无绝迟迟不愿出现在她和老常等人面前的原因,那么,孟列只怕轻易寻他不着,纵然寻到了,无绝也仍有再次施计脱身的可能。
而借由那信中的因果之说,常岁宁心底亦生出一种难以言说的直觉来,那直觉告诉她,或许,也只有她才能找到无绝。
解铃还须系铃人,她要亲自把无绝带回来。
正午动身,赶路大半日,一行人于天色黑透之际投宿歇息,待到次日天色初亮,便再次快马上路。
自清晨起便灰蒙蒙的天色,待到午时前后终于落下细雨来,带着几分凉意,随风扑向策马赶路之人怀中。
趁着雨势尚且不大,常岁宁系上披风,罩上兜帽,继续行路。
一行又冒雨走了一个时辰余,荠菜抬首定睛往前方看去,所见终于有了熟悉之感:“女郎,前方至多再有十里,便能进和州城了!咱们要进城吗?”
“暂时不进城。”常岁宁在路上已经想过了,孟列的暗桩便在城中,无绝若是想躲,大约不会进城,此刻她便道:“先随我在城外附近几个县上找一找。”
荠菜等人已经知晓她是来找人的,画像她们也看过了,只是不知对方具体身份,但能让她们大人亲自来寻的人,必然十分紧要。
她们都不敢大意,跟着常岁宁进了最近的一处小县,拿着画像问了人,却没有丝毫收获,常岁宁仍留下两人在此处找客栈住下,继续打听。自己则带着荠菜等人,赶在天黑前,来到另一个县上。
此县名南和县,是和州治下最大的辖县,此地的百姓见到常岁宁一行人驱马而行,大多投来戒备的目光,而后便窃窃私语起来。
和州去年曾遭徐正业屡次攻打,南和县也曾不幸被徐军血洗,如今不过刚完成重建,四下又不太平,忽然见得一行陌生人骑着健硕的马匹徘徊,难免心生不安。
且整个和州界内,在和州刺史府的带领下,上到官员下至百姓,对提防倭军探子和其他乱军势力的意识都很强烈。于是,常岁宁一行人的行踪,很快被南和县的百姓密报到了县衙中。
此刻天色已经黑下,仍无所得的常岁宁正准备找客栈投宿,便被一群疾步而来的官差拦住了去路。
“尔等是何来历?为何来此?可有路引?”为首的官差示意她们下马回话。
通常进城才需要向守城门的士兵出示路引,此刻常岁宁身侧的一名娘子军刚要呛声,只听常岁宁在前面说道:“荠菜,把路引出示给他们看。”
当下的路引,多是由户籍所在的府衙开具出的通关文书之类,其上会写明持路引者的户籍姓名,及要去往何处。
虽说战时流民无数,大多人都并无路引,但在官差眼中面前这一行人显然不是流民,若是正经出行,必有路引在手。
荠菜跳下马,几步走来,从怀中掏出一物,却非文书之类,而是一枚令牌。
她拿在手中,示向为首官差:“我们是从江都而来,喏,这就是我们的路引。”
她说起话来仍夹杂着和州口音,官差颇意外,但下一刻便被那枚令牌吸引了注意,他定睛细看,看了又看,不禁大惊——那分明是江都刺史的令牌!
江都刺史……常刺史来了?!
哪个是常刺史?!
为首官差一时又惊又慌地看向荠菜身后,视线在看到那张最年少的面孔的一瞬间,他几乎便已经有了答案,因吃惊而磕磕绊绊地开口:“原来竟是常……常刺……”
荠菜及时打断他的话:“我们大人乃是微服出行,来此寻人,还请各位勿要声张。”
她知道这些官差前来巡查也是负责任的体现,故而说话相对和气。
为首的官差一个激灵,立即点头如捣蒜,听得身后不明情况的下属们唧唧咋咋,回头吼了声:“都别说话!”
转回头之际,则又忙端起乖巧恭敬笑脸,悄悄冲常岁宁的方向揖了揖手,压低声音,热情殷勤地向荠菜问道:“不知刺史大人要寻什么人?兴许小人见过也未可知。”
荠菜取出别在披风下腰后的画像,在他面前展开:“你们平日巡查时,可曾见过此人?”
这画像是孟列令人所画,画的是无绝临离开京师时的消瘦模样,考虑到无绝为掩饰行迹,兴许不会再继续剃发,便又沿着光头两侧添了些短发,但头顶依旧是光秃秃的。
官差首先被这头发吸引了,不禁问:“……是倭人?”
时下倭人武士,多是剃去头顶发,保留两侧鬓发。
荠菜默了一下,才道:“应当不是……你只说见没见过便是了。”
官差看了一会儿,皱起眉,揉了揉眼睛,又使劲儿看了看,最终还是显露出颓唐之色来——好不容易有机会见到常刺史,他竟然一点忙帮不上!
不就是一个秃子吗,他每日巡街,怎么就没见到呢?此中遗憾程度,他怕是临死前都要拉着孙子的手懊悔流泪,将此事当作祖传遗憾,世代延续下去。
于是,他只能招手让身后的弟兄们来认人。
但一群官差先后都摇了头,说没见过,荠菜让他们再好好看看,其中一名看起来年纪最小的官差脱口而出道:“这人生得这么讨人嫌,要是见到过,肯定会有印象的!”
为首的官差狠狠瞪他一眼——在没弄清对方和上头的关系时,便贸然发表褒贬评价,这叫职场大忌懂不懂!
年纪小的官差不以为意——那画像上的人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多半是无恶不作的江洋大盗什么的。
下一刻,只听高坐马上的少女道:“他是个很好的人。”
细细雨丝中,那气势非同寻常的少女,开口时,似在保护一件很重要、很需要保护的易碎之物,以至于她连语气都不舍得太重了:“你们若看到他,还请不要为难他。”
为首的官差偷偷踩了那多嘴的年轻官差一脚,他就说吧!
“是……是小人胡说八道,狗眼无珠了!”年轻的官差慌慌张张,连声赔着不是。
“常刺史放心,我们若见到了您要找的人,定会妥善礼待安置!”为首官差甚是殷勤地问:“不知这幅画像能否留下小人,以作寻人之用?”
荠菜请示地看向常岁宁。
常岁宁却摇了头:“画像只此一幅,不便留下。你们都有差事在身,亦不必特意为我寻人,只需平日巡街时多加留意一二即可。这两日我会让人暂时留在贵县,若遇到相似之人,便请告知于我,到时必有重谢。”
画像当然不止一幅,但无绝是“已死之人”,若画像流入官衙内,各处又知是她在寻人,她怕画像会传到不该传去的地方,徒增不必要的麻烦。
见过画像是一回事,但留下画像便容易留下把柄,这麻烦能避则避。
为首官差连声应下。
荠菜最后与他们道,她家大人来此之事不可声张,官差也赶忙应下:“是,小人明白!”
待一行人上马离去,后面的一名官差才勉强从同伴口中弄清楚常岁宁的身份,一时脸上激动之情与绝望之色交加:“……完了,我都没能给常刺史磕个头,我爹娘知道了,一定会打死我的!”
这可是常刺史!
当初他们和州被徐正业大军围困,是常大将军父女二人率两万轻骑而来,与他们和州百姓生死与共,在一场场搏命的拼杀中,最终帮他们保下了和州城。
之后,常刺史又亲手杀了徐正业,平定了整个淮南道。
当初常家父女离开和州时,他也曾和爹娘一同含泪相送,半点不夸张地说,常刺史是他们和州城的大恩人,那是没齿难忘的恩情!
为首的官差揪住他的耳朵:“我说你聋了是吧,都说了此事不能声张,怎么着,你还非得去你爹娘跟前找骂是吧!”
“都给我把嘴巴闭紧了,哪个敢多嘴泄露常刺史身份行踪的,看我怎么收拾他!”
为首官差一路上都在提醒手下们务必管好嘴巴,待返回县衙中,他独自寻到县令,压低声音道:“大人,您猜谁来咱们南和县了?”
书房中,五六十岁的老县令正点灯熬油处理公务,闻言掀起眼皮子,没好气地道:“你是个灯谜不成,还得叫本官来猜?卖得什么关子!”
官差将声音压得更低了:“是江都常刺史!”
“——谁?!”老县令猛地一下站了起来,因起来得太猛,一时头晕眼花,险些没站稳,幸亏官差眼疾手快,绕到书案后将他扶住。
“大人,您现在知道小人为什么要卖关子了吧?”
那还不是看大人年纪大了,想缓冲一下嘛,省得再激动出个好歹来。
他记得可清楚了,当初送常家父女出城时,大人哭得最后都站不起来了,还是他帮忙扶回去的。
南和县令连忙道:“人在何处?快,快带我过去!”
于公,这是官位压他好些级的大官,于私,这是他全家的恩人。
“大人,万万不行啊,常刺史说了,不想声张,不让人去打搅……小人可是昧着良心才敢将此事透露给您的!”
南和县令脚下一顿:“不让声张啊……”
……
夜色四合之际,雨势渐大了些。
和州城,刺史府内,云回处理完公务,刚和衣躺下。
此刻,少年枕着手臂,望着一旁横挂在墙上的长枪,不觉间出了神。
这杆长枪看似平平无奇,但去年他就是用这杆枪杀了徐正业的部将季晞,为父亲报了仇。
事后,他将这杆枪留了下来,挂在此处,用以时刻警醒自身。
他将永远记得那一天,漫天的鲜血,遮目的大雪,那个少女将他的仇人逼向了他,给了他报仇的机会,救下了他,也救下了和州。
他彼时身负重伤,已经力竭,却仍能十分清晰地听到她那一句:【大仇得报,恭喜了。】
当初她离开和州时,他曾向她说过,日后她若有需要,只管向他开口。她则很不客气地点头,并让他好好努力,也好早日变得更有能力,这样才能更好帮得上她的忙。
他答应了,从那之后,他担起和州刺史之职,一直用心勤勉,不敢有半日懈怠。
云回出神间,一名侍从走了进来,隔着屏风道:“大人,南和县令前来求见,自称有要事要禀告大人!”
南和县令年长沉稳,深夜前来必有大事——
云回不敢耽误,立即起身穿衣去见。
“你是说……江都刺史来了南和县?!”云回严肃郑重的神情一瞬间变得怔然,片刻,眼中忽而涌现出掩饰不住的惊喜之色。
“手下人是这么说的,但下官未曾亲眼见到,因为手下人说来人称不愿声张……但下官恐是有人假冒江都常刺史的名号意图不轨,才深夜来此,向刺史大人您禀明此事。”
一块成熟的老姜,懂得合理化自己嘴巴不严的事实。
“好,我知道了……”云回点了头,却好似突然不知怎么办才好了,去见她吗?可现在时辰太晚了,且她说了不想声张,他该以什么理由去见她才不显得冒昧?
恰是这时,又听南和县令从中转述,提到了常岁宁一行人是来寻人的,并且会在南和县上停留两日。
寻人?
说不定他可以帮忙!
云回立即道:“雨天路滑,华县令便此留宿一晚。明日一早,我再随你一同返回南和县。”
此一夜,雨落未停,在外人面前已然锻造出沉稳模样的少年,却几乎一夜未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