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临,你这话……是嫌我吃相难看的意思了?」
「你是知道我的,浑浑噩噩了大半辈子,脑子里不知攒了多少想法没机会施展,今次好不容易得遇明主,有事可做,又岂有惜力的道理?」..
「且如今我一家老小全来了江都,都说刺史府不养闲人,我若不能得刺史大人肯定,要拿什么来养家糊口?」
「王长史,冉女史……这二位皆是刺史大人的心腹,我拿什么同他们比?能做的便是更加勤勉罢了……」
他承认他今天吃饭的嘴巴张得大了点,但他作为新来的,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多吃两口也很正常吧?
王岳半点不觉得自己哪里不对,反而逐渐觉得骆观临的提醒有些站不住脚——
「说来,王长史和冉女史,皆是大人的自家人,冉女史就不必说了,等同大人的第二双眼睛……王长史统管刺史府事务,平日已忙得不可开交,是极乐见我等替大人分忧的。我如此积极勤勉,料想他们欣慰还来不及,又怎会觉得我抢了风头呢?」
说白了,王长史和冉女史的地位且在他之上,谁不喜欢
竞争这种事,不是多发生在地位职务相同的人身上么?
想到这里,王岳看向好友的目光逐渐变了,试探着问:「观临,你可是担忧……我会动摇你在大人心中的地位?」
只二人的小书房中,骆观临正襟危坐:「……绝无此事!」
见王岳兀自露出些许神伤之色,骆观临又拧眉道:「我若怀此等心思,当初又何故力荐你来江都?」
对待这个说法,王岳持保留态度,那可不一定,万一是怕他吃不饱,但又怕他吃太好呢?
人性是这样的……他也并非不能理解。
王岳似有若无地叹了口气:「我明白了,观临,我会听从你的劝诫,日后在刺史大人面前多加敛藏……」
骆观临有些急了,他怎能背负上与王望山争宠的恶名?且争的还是一个十七岁少女主公的宠信!
他必不会承认……不,他本就没有这份心思!
为了给自己正名,骆观临终于道:「休要胡思乱想,你有所不知,我与她私下有着三年约定,三年后我即会离开江都,这三年之约,不过是为了还她救我族人的恩情罢了!」
总之,没有感情,全是迫不得已!
王岳:「?」
三年后,离开江都?
王岳在椅子里转了转身体,面向旁侧的骆观临:「观临……如此紧要之事,之前怎从未听你提起过!」
「三年后,你若走了,我怎么办?」王岳不安地问。
骆观临从容道:「当下只是权宜之计,到时若有更好的去处,我自会将你一同带……」
王岳压根没听他的话,径直道:「不行……照此说来,届时我恐怕独木难支,当下我更需趁早稳固地位才行了!」
骆观临一言难尽地看着好友——完全不考虑跟他一起走是吧?
王岳轻易是不可能考虑这个选择的,一来,他如今满腔壮志待发,对江都有颇多希冀;二来,他如今好不容易才定下了主公人选,若再叫他转投他人……有人明白这对他而言究竟有多残忍可怕吗?
王岳遂拿掏心窝子的口吻说道:「观临,你择主历来没有瓶颈期,但我不同,我花了大半辈子才定下常刺史,若非万不得已,绝不愿意另换新主。」
骆观临眉心紧锁,什么叫择主没有瓶颈期?
说的他骆观临好似那等朝三暮四之人一般!
「所以,观临……你快些帮帮我吧!」王岳双手合十朝骆观临拜了一下:「方才是我小人之心误解你了……你既无所
求,便好人做到底,且帮我在刺史大人面前稳住地位!」
他可是听说了,近日投来刺史府的文士不在少数,只是王长史还在筛选观望,暂时没让那些人进外书房做事而已。
但之后的竞争,必然是激烈的,稳固地位这种事,务必趁早!
「观临,你且与我说说,刺史大人平日里都有什么忌讳与偏好?」
「观临,愚兄有一个不情之请……往后你若有巧思良策,不如私下让与我可好?横竖你也用不着不是?」
「……」
骆观临忽觉被架在了火上烤,所以,他如今要被迫帮王望山「固宠」是吗?
他今晚到底干什么来了?
此一晚,骆观临被王岳缠住询问常岁宁的喜恶,时过三更,方才得以脱身。
因而次日出现在常岁宁面前时,眼底便略有青黑之色。
常岁宁召来了江都官员议事,将这些时日遇到的问题做了个汇总,一一商榷解决应对之策。
待众官员从议事厅中离开后,王长史也退了下去安排事务。
这时,有一名差役前来通传,说是有人欲求见刺史大人,身份不明,只自称姓元,说是认得刺史大人。
常岁宁便让姚冉代自己先去见一见,以查辨真假。
姚冉离开后,常岁宁看向坐在原处整理手边札记的骆观临:「钱先生可是有话想说?」
此刻,众人散去,议事厅内除了常岁宁,便只剩下了骆观临和王岳。
议事过程中,骆观临几番欲言又止,但彼时当着那些官员的面,到底没有直言。
此刻听常岁宁发问,他放下手中札记,正色看向上首身穿绯色官袍的少女,未答先问:「大人可知,朝廷为何选择抑制工与商?」
士农工商,工商在后,此为价值认可划分。
常岁宁点头。
骆观临道:「商者逐利,凡见利,他们便凡事皆可为。而他们一旦强大起来,大多会诡诈频出,逼良为贱,乃至勾结官权,欺上瞒下鱼肉百姓,故而如不设法贬压他们的地位,即会动摇国之基底根本。」
「而商之本源,与工者也有紧密关连,工者造物,而商者贩之——」
骆观临看着常岁宁,直言道:「大人如今要于无二院内设立匠学馆,培养匠工,让他们大肆生长,此举或会给江都带来一时繁盛,可若任由匠工发展壮大,或只需数年,他们流入各行各业,与商人共同逐利,可预见的危害必然有二——」
常岁宁颔首,接过他的话:「其一,一旦工者地位提升,商者利益上涨,百姓很容易脱实就虚,人心浮动务虚,不甘安于务农,即会动摇农事根本。」
骆观临短暂地怔了一下,听那少女接着往下说道:「其二,一旦工商连结势大,手握重利,勾结豪强,便如盐贩之流,来日恐有尾大不掉,反制官府之忧。」
骆观临深深看了她一眼,道:「没错,此种局面一旦形成,那一时之繁盛,便会如同泡沫,随时会有崩塌的可能。」
他不禁问:「大人既深知此理,为何还要选择设立匠学馆?难道大人所求,就只是一时如回光返照般的繁盛景象吗?为此便要罔顾这记猛药有可能带来的弊端?」
「先生,我需要匠工,需要很多技艺上乘,可造新物的匠工。」
少女清寒的眸中有着笃信与坚定:「先生可知,在战场上,一把好刀,一件好的盔甲,一艘可破风浪的战船,有多重要吗?它们甚至能决定一场战事的胜负。而一件别国不曾见过的利器的问世,若在关键之战中发挥作用,即可左右一国之存亡。如今内忧外患,外敌不断,大盛衰疲,更需有利刃护之。」
少女声音不重,身后却似有金戈铁马的声息。
骆观临是不曾上过战场的,但是此一刻,他竟从这个十七岁的少女身上看到了坚韧不拔的护国之气。
他忽然相信,她是真切地想要庇护这片土地和百姓的。
「此为战事胜负存亡而虑。」常岁宁继而道:「工者所造,益在方方面面。而自农耕起,农具的重要程度不言而喻,如能在当下基础上再进一步,便可用更少的人力,做更多的事——工者的发展,不仅只会间接‘伤农,亦可直接助农。」
「大人说的这些益处,我无法反驳。」或是真正体察到了常岁宁的用心,骆观临的语气听起来缓和许多,但态度依旧是明确的:「可大人方才也提到了此举会带来的危害,两相权衡之下,大人还觉得这么做是值得的吗?」
「是。」常岁宁没有犹豫地道:「但我会设法将危害降至最低,我要的是匠人,而无意抬高商人地位及利益——」
骆观临:「可匠人与商人乃是一因一果……」
常岁宁抬手给自己倒了一盏茶,问:「若那些掌握最新技艺的匠人,皆归于我手呢?」
骆观临不解地看着她。
「我培养出来的匠人,理应由我来用。」常岁宁喝了口茶,道:「先生,我打算在江都建四座作坊。」
骆观临一下没反应过来:「……无二院还未完全竣工,怎又要建作坊?」
常岁宁眨了下眼睛:「我不建作坊,来日从无二院匠学馆里出来的匠人,要去何处做事?」
「原来刺史大人早就想好了这些匠工们的去处!」王岳思忖着道:「如此一来,便可最大程度给予约束监管……」
他也知道这句话接的没什么水平,可他一直插不上话,也不是个事啊!
听老骆说到一半时,他就已经开始惋惜了——这么好的表现机会,怎么不留给他啊!
但王岳也知道,这等话题,水太深,他注定没有骆观临把握得住——去过京城当过官的人,终究还是不一样。
眼界角度,敏锐程度,他都差了一截。
王岳自知不如,暗暗下定决心日后要多向好友请教,以不耻下问之名,狠狠薅好友羊毛。
不过话说回来……刺史大人这官也没当多久啊,怎么就能做到和老骆对答自如的呢?
「是,约束监管是其一。」常岁宁道:「我不单要监管,更要取利。」
她用词很直白:「利益在我手上,在官府手上,在朝廷手上,正如官盐一般,如何分配给那些商人,如何调控,我说了才算。」
骆观临抬眉:「大人之意,是要建官营作坊了?」
「当然。」常岁宁道:「我不单要建制瓷坊,丝织坊,还要建造船坊与冶炼坊,必须要经过朝廷批准。」
官营手工业,自西周便有了。当下她也不是首例,宣州便有官营的造纸坊,制瓷坊。
「时下江都这般境况,朝廷纵然同意大人建造工坊,可如今户部也未必能拨下银子来……」骆观临还算委婉地道。
还要造船、冶炼,他都不敢想这有多烧银子。
「无妨,只要朝廷批准即可,银子我可以出资垫付。」常岁宁一笑:「我手上恰有些余钱。」
余钱?
她私库中那三百万贯?
骆观临莫名有些想叹气,才过几天宽裕日子……她手里是一点钱都存不住啊,非得折腾点什么。
但这些工坊若果真开起来,利润应当是可观的。而能充实国库,受官府监管的工坊,朝廷也会乐见。
她自行出资,来日大多匠工又皆出自无二院……虽说名
义上是官营,也须上缴税收,但也和她私营差不多少了。
所以,先建无二院,再建作坊,她怕是早就在心中,为江都布下一个完整的局了。
如此一来,工匠能更好发挥所长的同时,得到规范管理,创造出来的利益由她分配,市场由她调控,便可有效减缓对体系秩序的冲击。
她试图让江都飞起来,但风筝的线被她握在手中……那么一切便一定程度上可控。
由此亦可见,她是懂得「统治」二字的重要程度的。
其实方才说了许多弊端,归根结底,最大的危害便是不利于统治,这也是朝廷重农抑商,将一应新奇技艺贬为奇技yin巧的根本原因。
「先生放心,我不是只喜欢一味空想之人。」常岁宁放下茶盏,道:「这世道将永远需要秩序与手段来维系稳固,无论何时我都不会罔顾根本。」
此一刻,看着那少女周身气态,骆观临心绪如海浪般翻涌,而又缓缓落定,竟说不出具体是何等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