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是在笑,但语气却隐含嘲弄。
南鹊清楚地听出,他在暗喻他和垣珩。
幻境里的萧彼说过,黎七夜从不耽于情爱,与垣珩合作也是为了各自的仙门,也许从一开始,黎七夜的确心无旁骛,但在后来的朝夕相处中,在垣珩对他频频示好时,他又何尝没有选择对垣珩产生过期待?
倘若至始至终都没有一丝波澜,不至于现在心死如寂。
那垣珩呢?
那些被黎七夜视为居心叵测的举动和言语,究竟是他别有目的,故意而为之,还是在中途,情不自禁付出了真心,才会在黎七夜死去后,幡然悔悟?
也许只有他们两人自己才能知晓。
但眼下最重要的,是该用何种方式稳住黎七夜。
察觉到南鹊的算盘后,黎七夜便不再和他多费口舌。
手一抬,随之浮现的,便是那口盛放着章蕴身体的棺材。
南鹊刚才的感觉没有错,这里的七夜花之所以开得绚烂,恐怕是因为当初黎七夜便是化身于此,若想招魂,这里才是绝佳的地点。
眼前的黎七夜,还不算是真正地复生,不然他不会还要继续开启生魂祭。
方才所见的忌日所在,只是用来绊住那道者的幌子。
随着黎七夜进行仪式的最后一步,原本平静的月光下忽起阴风阵阵,章蕴不省人事,也在此时揪着眉,溢出几声低吟,似是十分痛苦。
无数被困于此的死魂不断在风中嘶鸣哀嚎,压抑窒息的气息逐渐逼近,有几道怨毒不甘的影子甚至跃跃欲试,三番两次从南鹊眼前飘过。
活人的气息,只会让它们产生将其撕碎的疯狂念头。
就是此刻!
南鹊展开手指,一直被他握在掌心的那只千纸鹤发出灼痛的温度,缓缓悬停在空中。
下一瞬,一条灰衣身影凭空而现,灵力所至之处,无不震碎四面八方涌来的恶意死魂。
“吴兄!”
南鹊不等看清那人面容,就已绽开笑颜。
“嗯。”
熟悉的声调落下,那道者身形样貌方才入了眼。
那只藤精并未发现,早在他们相遇之际,这道者就给了他一只千纸鹤,以防再次走散之需。
这也是南鹊敢去滴血牌位的原因。
他相信对方能循着那只千纸鹤找到他。
“他不是垣珩,应该只是黎七夜的一点怨念!”
此刻等到了人,南鹊立即就向道者告知他的发现,好叫对方及时想出应对之法。
残存的怨念,相较于黎七夜本体,自然会有些孱弱。
而这也引得黎七夜止了笑意:“我早该杀了你。”
与此同时,藤精猛地窜出,势要为主人拖住这突然闯入的破坏者。
“主人,他们交给我。”
无数树藤拔地而起,手腕粗的大小即可困缠对手,也可作锋利剑刃将其刺穿。
但这在道者面前还不够,何况它之前就暴露过它的致命弱点。
藤根断成一截又一截,然而树藤最大的优势便是生命力顽强,断之不尽,取之不竭。
道者无意与他纠缠,看准时机越过精怪,直找背后主导。
“来得正好!”
黎七夜似乎也做足了准备,在道者身形闪现之际,一股淡青色气雾飘散出去。
是毒!
一直以来,黎七夜运用的只是垣珩留下的幻术,他真正的法宝无疑是毒功,此刻但凡是被沾上一丝半沫,也会即刻毒发身亡。
幸而道者出手之前,已然将南鹊放置在了所设结界之内,藤精攻击不进,毒也无效。
南鹊见那股青雾在结界外停滞不前,屏住的呼吸便松开,还未再次关注战圈,先听到藤精气势汹汹的怒骂。
“你们这两个讨厌的人类,七夜花你们也摘到了,等还魂仪式一结束,你们大可从此地离去,为何非要与主人为敌?”
南鹊看它满身愤然,道:“你可知,你家主人的复生,是要牺牲旁人的性命为代价?”
“那又如何?”
藤精理直气壮,“我只要主人活过来。”
“……”
和一只藤精讲生命的不可代替,显然它也理解不了。
南鹊不再与它争辩,转而看向远处铺天盖地的青雾阵法。
是毒阵!
飘到南鹊这里的只是极小的一部分,真正的杀机在那道者身上。
黎七夜早在七十多年前便是仙界的顶尖毒修,他布置的毒阵自是不容小觑。
“生魂祭仪式一旦开启,谁也阻止不了。”
青雾将灰衣身影层层裹挟,黎七夜淡笑出声。
南鹊很快就知道对方为何这般胸有成竹。
只见章蕴的眼睛半睁,眼神空洞,原本还存有最后一丝意识似乎也无力挣扎。
道者与黎七夜的打斗丝毫没有影响到这场仪式。
黎七夜用的是垣珩的身体。
该怎么做?
南鹊焦急之时,毒阵忽地响起了动静,一股前所未见的灵力冲出,竟生生将漫天的毒雾破开。
饶是黎七夜,见状神情也是大变。
就在这时,一道熟悉的嗓音兀地响起。
“阿南!”
这个称呼,自然是许久未见的小书生,他一身狼狈,唯独脸上挂满欣喜激动之色。
南鹊迟迟不见他,一直挂念他的安危,这厢见小书生不仅似无大碍,还走得极快,方才站在生魂祭阵法外面,一转眼就闯了进来。
围在南鹊周围的死魂久久不愿散去,奈何对结界无能狂怒,一见到有活人来到立马蜂拥而上,只是在快要接触到小书生之际,又像是被生生定住,甚至隐隐抖了一下。
“阿……”
南鹊眼里的惊喜呼之欲出,见到这一幕却忽地起了戒心。
方才他怎么都找不到小书生,如今却毫无预兆地安然出现,着实可疑。
“阿南……”
相较于他的迟疑,小书生却是手臂一张抱了过来,语气激动得快要哭出来,“太好了,我终于见到你了,你不知道那个垣痕把我弄去一个黑漆漆的地方,就只有我一个人,我还以为我再也回不来,也找不到你了!”
南鹊提起的心又放下,眼前的人,的确是小书生无疑。
“你没事就好,等仙长解决完,我们就……”
“我等不及了!”
小书生一幅惊魂未定的模样,“这都什么鬼地方啊,我真是一刻也待不下去了,阿南,要不我们先……”
他说着,一边拉上南鹊的手,准确将南鹊带离结界。
可就在这一刹那,从毒阵中破出的道者,避开了黎七夜的攻击忽地闪身过来,一把扣住南鹊的另一只手。
“你是谁?”
言简意赅的三个字,道者注视着眼前之人,眼神透着漠然的冷。
这一瞬,小书生本是黏黏糊糊的声音,忽地也带上化开的清明:“你又是谁?”
南鹊未曾反应过来,一股魔气于背后骤然袭来,伴随着北狱魔头的猖獗笑声,甚至引动了道者之前收服在身的魔源。
“受死吧,哈哈哈哈哈——”
北狱魔头!
三道磅礴魔气,分别从不同方向围向那道者。
但那两人都同有共识地,将南鹊推出了战圈,随后一错身,交掌。
南鹊未被战斗波及,可交战中的两人也无暇再顾及其他,便给了在旁伺机而动的黎七夜机会。
超出结界的范围,黎七夜走得畅通无阻,还带走了南鹊。
南鹊又经历了一遍之前来此地见过的四处黑茫茫,想起刚才黎七夜抬步的方向,方反应过来,他们是在地底。
地底自是漆黑一片,唯有黎七夜所在之处有光,待他落脚之后,却是一张口,吐出鲜红的血,身体摇摇欲坠。
“你……受伤了?”
南鹊略显迟疑,随后还是伸手扶了他一下。
“只是运起毒阵,招来反噬。”
黎七夜并未推开他,只是顺着他的手臂抬头,看到他的脸,似是不解。
“我要杀你,你帮我做甚?”
南鹊看着他嘴角不断溢出的血丝,没有纠结这两句:“你要不要调养一下?”
“调养什么,反正也感觉不到疼痛……”
黎七夜的声音一顿,忽笑,“你是希望我不要继续生魂祭。”
正如南鹊猜测的那样,黎七夜用着垣珩的身体,却并不算是真正意义上的复生,现在仅存的,不过是徘徊在此的一点执念而已。
上面打得热火朝天,祭法阵却并未被毁去,也毁不了。
现在只能从黎七夜的主观意识下手。
“你觉得可能吗?”
南鹊的心思直接被点破,却眼神笃定。
“可能。”
刚说出这两个字,就被缠在黎七夜身上的藤精恶声恶气地扬藤凶了下。
黎七夜抬手,制止了它,目光仍是盯着南鹊,看他一字一顿地说出。
“是你早就选择放弃了复生。”
话音随着散进风里,黎七夜还未有动作,那只藤精忽地狠狠朝着南鹊扑来。
“不得无礼。”
黎七夜轻道,藤精足下一跌,转头竟又对着黎七夜啪嗒啪嗒掉起了泪珠。
“主人……”
精怪藏不住心事,只有眷恋不舍的动作说明了一切。
空气里静默许久,黎七夜才缓缓道:“我原想,以我的心力,夺个后辈的躯体,壮大枫袖山庄不成问题,可思来想去,那毕竟是我的后辈。”
“我已然对不起枫袖山庄的先人,害他们道陨身死,若还伤了他们的子孙,九泉之下若是知晓,只怕更不愿原谅我了。”
“所以我一直在等。”
等着有一个人,能说出那句话,阻止他。
死去的人没有来世。
不只是凡人,仙魔也同样如此,因此修道之人才会趋之若鹜地奋力修仙,盼望着有朝一日突破飞升,永得长生。
世间万物的生灵,陨了就是陨了,再无重返人世的机会。若有庞大执念不愿离去,也只是如黎七夜这般,残存些许怨念。
而黎七夜,将命运的选择权交给了闯入幻境的人,让旁人为其性命做决定,也为他自己做决定。
尽管早有此猜想,南鹊才大胆一赌,但听到这样的话还是难免失语,好一会儿才道:“你从未真正想过,接受垣珩的生魂祭?”
“不是,我是在中途,忽然更想要一个答案。”
“但这个答案,你应该早在垣珩死去的那一刻就得到了。”
南鹊看着黎七夜渐渐苍白的脸,有所感应地道,“垣珩,他是心甘情愿把身体让给你的。”
早在祭法未完成的中途,黎七夜就因怨念过强而还魂,垣珩应是感应到了他的恨意,才会选择散去意识,不然只是以黎七夜的一点怨念,断然不是垣珩的对手。
“他是被我诱杀。”黎七夜脸上浮起一丝笑。
“在第六个幻境的时候,你毒发之前,我去到枫袖山庄见到了垣珩。”
黎七夜笑容淡下来,安静地听着他说。
“虽然我没来得及跟他说话,但我远远地看到他说了几个字。”
当时情况危急,南鹊只以为垣珩是对忽然现身枫袖山庄的陌生面孔生疑好奇,后来才有心思回忆起那一瞬垣珩看过来的眼神。
那个唇形分明是——
“请你救他。”
那一点残存执念,是对南鹊说的,也是对闯入垣珩编织的这个幻境里的人说的。
语毕,空气中久久未有声音响起。
南鹊再看过去时,黎七夜仍是那般盘膝而坐,一刹那的低头,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只有幽光落在他身上,像是静悄悄地陪伴,拢起一股又凉又淡的悲伤。
“一切都太迟了。”
他声音有一丝嘶哑,始终没有抬头。
藤精似是感知到了他的情绪,不再叽叽哇哇地发出声响,但水珠掉得更凶。
一魂一精怪,这一幕让南鹊也莫名难过。
垣珩不相信黎七夜爱他,所以放不下身段,捅破那最后一层窗户纸,让心怀不轨之人有机可乘。
黎七夜也不相信垣珩爱他,所以在还魂一瞬选择杀了垣珩,却又不愿真正复生,留在幻境里,也想找寻一个答案。
他们是一对有情的道侣,却唯独缺少了信任。
这一刻,南鹊找不到安慰黎七夜的话,唯一能做的,就是回避望向对方的目光。
不知过了多久,黎七夜终于有了动作,他探出手,将手中一物递给南鹊。
南鹊看着那团发光体:“这是什么?”
“我的心。”
“心……”
“你不用害怕。”
他顿了顿,道,“我的心,乃是世间少有的无尘之心,拥有此心的人,天生不通情爱,但修行较常人却事半功倍,若有行差举错,便可汇聚邪欲魔念,魔源因此而生,擒之无用,需此心才可净化。”
南鹊握着那团冰凉的物体,并没有黏糊软腻之感,只觉像是坚硬的灵石质感。
这样的东西,竟是能净化魔源的心。
“当然,我交给你是有条件的。”
南鹊已有预感,果然见黎七夜抬起眼,沉寂道:
“帮我找到绿衣,杀了她。”
“我……答应你。”
没有任何一句话比这句话更能让黎七夜想听到,他忽地笑了。
南鹊这才发现,黎七夜真正的笑容,是温和而干净的。
不染丝毫血腥气,就仿佛一开始就注定,他不会用这样的方式来换取逝去的生命。
“如果可以的话,帮我关照一下毕来,也不用多费心,只需要跟外面那群道人交待一声,不要为难它。”
被叫了名字的藤精再也忍不住,抹掉一地的眼泪扑过来缠着他:“呜呜呜……主人你不要走。”
然而随着无尘之心离体,黎七夜周身也缓缓发生了变化,像是置身于浅浅的白色光辉之中,身体随之变成透明状。
这一扑,只让藤精扑了个空。
它依然触摸不到黎七夜的身体。
“我本就是不该存在之人,现在要回到我该去的地方。”
他对着藤精做最后的告别。
也是在这一刻,南鹊仿佛看到了属于黎七夜本来的面容。
如幻境里所见的一样,不再执着于那个答案的灵魂归于平静,但又染上更深的遗憾和哀戚,以及……一丝丝难以言说的解脱和满足。
忽地,他的视线落在虚空某处,朦胧眼神渐渐聚了些神采。
“对了,我还忘了告诉你一件事。”
黎七夜收回视线,最后一次望向南鹊,“只有真心相待的人携手才能采到七夜花,那名修道者,是你的执念吗?”
模糊的面容在光点彻底消失,他的声音也像雾一样随风散去,只留下藤精汹涌的抽泣声。
地底空间消逝,只是这一次的地点竟又回到了黎七夜开启阵法的地方。
周围魔气四溢,风云变色。
那层薄薄的罩子在视线里消失不见,终于窥得月光。
结界破了。
黎七夜一死,生魂祭法阵失效,陷入阵中的内门弟子,除了章蕴仍是昏迷外,其他人都完好无损地回来了。
南鹊带着藤精出现,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纷纷从震惊、不解、迷惑,再到不甘、难以想象……
任谁也无法相信,他居然是最后的破阵之人。
这让一众内门弟子情何以堪?
变故突起。
一扇光影从众人眼前闪过。
出现在南鹊眼前的人是小书生,可又仿佛不是,以至于南鹊语带微扬。
“阿生?”
“是我。”
得到肯定的回答,小书生还是那副笑模样,只是多了几分随性地询问,却又不像是在开玩笑。
“阿南,你要不要跟我走?”
语气很猖狂,睥睨身后一群怒目追来的仙风老道,仿佛只要南鹊说一声或者点个头,他做什么都不在话下。
南鹊简直是一头雾水,只是本能地觉得这个状况很是不对劲。
“我不走……你要去哪儿?”
试炼结束,所有人都要一起回羽阙仙阁。
小书生的态度摆明了不回,甚至还有些臭脸,南鹊隐约听出,那追来的几名胡须老道的嘴里一连串的怒声中,泄出“休走!”“魔物!”的字眼。
一道劲风袭来,不偏不倚打在小书生身上,迫使他松开南鹊。
风声中耳边刮过,一同传来的还有小书生无所畏惧的笑声:“抱歉了,阿南,下回正式见面再跟你道歉吧。”
等南鹊满腹惊疑地踩在地面上,迎接他的便是当头一喝。
“一介小小的外门弟子,竟敢与魔物勾结!”
“魔物”两字,真切地从眼前眉须老道的口中斥出。
南鹊强自稳定心神:“不知长老所说何人,若是方才那人,我的确认识不假,我们同为仙阁的外门弟子,他叫小书生,外门中有许多人都应该识得……”
“什么小书生,他分明是魔域暴戾恣睢的存在,魔诡之主焱火!”
南鹊深吸口气,又道:“还有一名姓吴的道者为我作证……”
“大胆!”
这一声比刚才还要更添几分威严和怒火,后一句更犹如惊天霹雳,突如其来地朝着南鹊砸了下来。
“苏兀卿仙首的名讳岂是你能直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