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七章 怀远沦陷
    到得傍晚时分,夕阳余晖从云层间流淌下来,粼粼波光便闪动在仲秋的淮河。

    转入这片流域的楼船上,姜丽的眸子透过悄悄打开的门缝,来回偷觑几眼廊道的状况,又着重落向旁侧朱兴盛的房屋,瞧见并无异动,暗自吁口气,随后蹑手蹑脚地闪出,打算下去二层寻些吃食。

    便在这时——斜梯旁的遮蔽甲板处,朱兴盛忽然的背影撞入她的视线,面色在下一刻愣怔。

    姜丽的视野当中,夕阳余晖从天边笼罩下来,自房屋里搬出的圆凳与案几在甲板上迤逦、拉长出交织的阴影。案几摆着一面铜镜,这时的重二便坐在铜镜前,摘下了束发的网巾与发簪,河风拂过,那头长发顿时披散开来。

    不多时,剪刀与梳、篦便在他手间交错,喀嚓嚓的声音响作,一束束的黑发随之飘落,偶尔亦侧过面颊,推着木篦修剪两鬓,过得一阵,夕阳的橘光斜斜飞过,映上两侧平短的鬓发。

    剪刀的清光在那边飞闪,姜丽的面色在这边一点点惊愕,唇口张起、双眸瞪得滚圆,到得最后,全然难以置信的荒谬之色。

    她记起额赤格曾多次感慨着汉文化的可怕,言道儒家的书经对汉人的影响尤为深厚,即便先祖藉以理学试图倾覆一些东西,朝着有利于本朝治理的方向转变,但其间更多早已根深蒂固的认知却始终难以湮灭。

    譬如“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额赤格很难理解其间隐藏的用意,只觉愚昧不堪,反是那“大孝尊亲,其次不辱,其下能养”的阐述甚得他心,可惜不合本朝要义。

    而眼下……重二竟行以削发之事,倘若落在其他汉人的眼里,此为不孝,但落在自个眼里,却是别样的感受。

    她难自禁地想到自个的头发,其实先前有着某些羞于启齿的担忧,毕竟前朝便有“春来削发芙蓉寺,从此萧郎是路人”之类的诗作,女儿家的青丝在汉家男子眼里,似乎意义非凡。

    因此对于重二瞧见自个时,可能会作出的反应,这几日其实琢磨了好久,总归是忧忡的、亦有几分胆怯,故而迟迟不愿面对,但这时……先前的重重忧虑豁然间冰消瓦解。

    更多的情愫随之在心头萦绕,搅弄着四起的波澜,点匀口脂的红唇嗫嚅着,“重二真讨厌……”目光一点点温柔,如水似的,女子的秋波便在某一刻有了更分明、具体的画面。

    过得半晌,即将消逝的夕阳越过廊道、笼罩着姜丽,频转的秋波迎上甲板那边转过来的含笑面孔,短发在夕阳的光边里,干净飒爽,她便也笑了起来。

    到得稍晚一些的时候,夜空挂起明月。

    张翼从屋子里欠伸连连地走出,打算去替换俞海通,毕竟淮河流域是否潜藏着凶险,他们并不清楚,尤其夜间的水路,总归是需要巡视、确认的。

    这时忽的瞧见遮蔽甲板上摆着圆凳与案几,姜丽的身影便坐在那儿。他微怔过后嘴角抽搐,目光跟着浮现几分疑惑,飘忽的视线随之落向挑起油灯的斜梯处。下一刻,面色凝滞。

    斜梯尽头的灯光交织着明月的清辉,亮出温暖静谧的视野,较之姜妹子更短的鬓发沿斜梯缓缓上来,跟着寨主的身影赫然出现,一头短簇簇的黑发便袒露在那片光亮里。

    张翼目光骇然,却瞧着寨主面色温和,淡淡的笑意,端着食盘走向那边的姜妹子。这时望向姜妹子稍显凌乱的短发,他目光渐渐古怪起来,错愕片刻,隐隐的偷笑。

    过得片晌,两道竖影在遮蔽甲板上迤逦过去,晕染似的落在不远处的船舷层板。圆凳那边的俩人轻声聊着其实并不如何适宜当下气氛的事情,幼时的种种、早年的经遇、之后更多的想法……诸如此类的过去与未来。

    多是姜丽说着、朱兴盛静静听着,偶尔流露笑意打趣几句,属于女子的轻柔嬉笑便随之飘出,光亮里的身影映入姜丽的眸子,幸福的轮廓朝着心头蔓延。

    光影在这边交错,那边的张翼瞧得直咧嘴,随后悄然退回屋里,暗自摇头喟叹:“欸,俞兄啊,初秋凉夕,风月甚美,咱是有眼力见儿的,自是不好惊扰寨主与姜妹子,今夜却是消得你多多担待了……”

    ……

    夜晚湍流东去,连绵的群山之后,楼船在翌日辰时经过濠州怀远县。

    外面的天光亮起几分,张翼的叫嚷便从甲板上传开。

    朱兴盛一夜辗转难眠,卯时便已醒转,藉着油灯,坐在案几前摊纸写着“以四棱钢锥如箸大者,透转其中,使极光净,则发药无阻滞……”偶尔皱眉思忖片晌,又勾去先前的部分文字,循着《天工开物》的部分记忆,有关鸟铳的手稿一点点推衍着、完善着。

    这时闻听屋外的呼喊,赶忙趿着鞋子出门,旁侧的房门也在同时打开,与姜丽对视一眼,俩人往甲板赶去。到得甲板时,扬起的视线正瞧见延烧的火光从北岸亮起。

    远远地,火炮响作,隐隐的城楼轮廓陡然震荡,浓密的硝烟自那边腾升,摇晃的火柱冲天而起。靠近岸边芦苇的视野,憧憧人影四散逃窜,刀刃的寒光在稍远些的人群当中闪过,厉声响起的箭矢跟着洞穿奔向渡口的身影,道道嘶哑的哀嚎卷向高空,天光洒落,浓烈血色逶迤大地。

    “寨主……”张翼的声音方响起,俞海通便从斜梯跑上来,眼袋浮肿,瞪去张翼一眼,似是不忿昨夜轮岗之事,随后赶忙对朱兴盛禀道:

    “寨主,眼下风向东去,我等橹棹齐转,定可尽快脱离怀远县的水道范围。”抱拳说罢,便匆忙拉起张翼离去。

    过得一阵,舷墙两侧,橹棹披着水波,浪花随之激荡,楼船擦着偶尔从渡口逃离的船只,如飞东去,战火便在后方迅速远逝。

    “怀远县……”朱兴盛望着身后渐渐模糊的城郭,眉头不由得皱起。

    怀远县与定远县同属濠州,隶于安丰路,眼下怀远县战火四起,整座安丰路又岂会平静,蔓延的战火总有一日会延烧到定远,驴牌寨必将沦陷其间,局势愈发得紧迫……

    姜丽眉头亦是紧锁,想到战火席卷过后的灾难,河南江北等处行省的应对,来自北方大都的更多事情……眉眼晦暗几分,瞧着朱兴盛严肃的模样,暗自轻欸一气。

    到得第三日的午时,楼船停泊在转入池河的枢纽县城,入城采办所需的蔬果时,无意间得知了关于怀远县的消息。

    “那孙德崖虽是攻占了怀远县,却不如刘福通的香军,欸,哪有开仓放粮的义举,那边的人惨遭荼毒,可怜得紧……你这厮怎的不信,我岂会不知,哼,我那素来高傲的妻妹便是怀远人氏,昨日夜里她竟来投奔于我……”

    贩夫的声音在那边响着,朱兴盛与姜丽沉默着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