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丽离开了,带着朱兴盛的一沓手稿与单筒望远镜远去徐州。临走前的后山上,面对朱兴盛默然的回应,她抓过酒坛一饮而尽,只留下一声“飞蓬各自远,且尽手中杯”的苦笑。
朱兴盛便沉默地站在门楼,望着晚风里骑马女子飞舞的黑裙、那一抹渐行渐远的丽影,如此沉默地凝注许久。直到日暮西垂,直到天色溟濛,再也瞧不清北方的轮廓,直到第一师的战况落定,欢闹的篝火在大明军区亮起,他终于长叹了出来。
她既然选择离开,无论出于哪种抉择,其实很多事情已经不言而喻,将自姥山岛便惊起波澜的心绪再度归于平静,生出的情根深埋心底,才是对即将天涯一别的俩人某种程度的尊重。
“朱小哥,便如此让她离去么,以她的身份与归宿,怕是此生再难相见。”阿尔希德不知何时爬上门楼,这时站在他的身旁,瞥了眼北方的夜空,又望向朱兴盛,语气一度叹惋,“不会后悔么?”
“后悔么……”朱兴盛喃声复述着前者的话,点在瓮城的灯火交错过来,目光复杂,心头个中滋味难言,缄默半晌,随后转过身子看向阿尔希德,“还以为,你会随她离去……大都,很美么?”
“朱小哥说笑了,我尚且统辖情报司,怎会离去,倘若我再离去,那疯癫女子是会当真发怒的,何况……”阿尔希德顿了顿,温暖的笑声,“我亦在这里寻到了归宿,等南方战火平歇,情报司诸事稳定,我这波斯人便要效仿汉家三书六礼,迎娶胡小桃,届时,却是要请朱小哥作那媒人了。”
“胡小桃?”朱兴盛目光落在阿尔希德白净的面庞,凝滞片晌,他记得此女,是当初自定远县县尉宅舍救出的舞女,虽属官娼之身,却未入教坊登册,随后笑着应承下来,拱手作揖,“那便提前恭喜新郎官了。”
“多谢朱小哥。”笑着声,阿尔希德顿了顿,转而又道,“至于大都美不美么,千人千面,不过有道是大都繁华迷人眼,不逊前朝汴梁地,而那大都的斜街市、羊角市更汇聚着来自世界各地的奇珍异宝、名贵香料,便是在中原数千年的繁华里,亦是最为璀璨的明珠……”
那边自顾说着元大都的地域风情,其间随朝堂更迭而稍有不同的风尚习气,朱兴盛便在一旁默默听着,直到阿尔希德忽然停下声音,犹豫似的开口:
“大都在我眼里是很美,它能让我赚到更多的银两,但是……大都在她眼里并不美,蒙元的藩衍制度对她而言相当残酷,她此行的归宿,只会成为某个蒙人男子的第十几个妻子。”
朱兴盛目光陡然一凝,忙问道:“怎么回事?她应是出身不凡,在大都怎会受到如此对待!”
阿尔希德认真瞧他,蓦然笑道:“我尚以为朱小哥当真绝情至此,不承想也是动了情的人。”摇了摇头,“她是出身不凡,但她非独女,其上亦有年长的哥哥,总要投身蒙古女子既定的命运当中。”
朱兴盛目光一颤,面色一点点怔住,灯火的阴影迤逦过来,如水月华从高空洒落,心头便在某刻冰凉,惊醒似的急忙转过身去,眺向北方的夜空,大都的方向,只觉窒息似的难受,呼吸之间显得局促不安。
“怎的从未与我说过?她为何不说这些事情……若是彼此得以沟通,我又怎会任她离去……”
“朱小哥看样子是后悔了,其实她此行所去非是大都,乃是徐州,只为游说南下平叛大军绕开定远,护得驴牌寨片晌安稳,以她的心性,大抵会在徐州驻足很久,劝说大军莫要毁坏徐州古迹吧,小哥若是有心,一切是来得及的。”
阿尔希德看着那边杵在砖墙,攥紧、轻颤的双拳,叹息一声,复又道:
“朱小哥为人,我自是信的,绝非薄幸负心之人,朱小哥的能力更是毋庸置疑,但独独情爱一事,小哥却是落了下乘,她便是蒙古女子,可终究是少女心性,很多事情不喜说出口,亦或她曾有过倾诉的心意,小哥全然不知罢了。”
朱兴盛心口咯噔一下,不久前,姜丽在后山那般模样,便似是要与他说起什么,可他只默然相对,如此之举,何止是伤了女子的心,分明更是将她推向那野性古老的藩衍火坑……
阿尔希德上前拍了拍朱兴盛的肩头,笑道:“她若瞧见你听闻这些事后如此的反应,想来是会偷偷欢喜的……其实她临走之前已与我交代,绝不让我泄露她所去何处,所行缘何,莫要叫你多生担忧。倘使有朝一日你二人再度重逢,哈哈,朱小哥万万不可暴露是藉着我才得知的。”
“欢喜么?”朱兴盛摇头欸着声,“傍晚时,我曾拒绝过她的心意,想着往后天各一方,毋作纠葛,她今后只怕会厌我、憎我。”
“对于女子心思,朱小哥当真一言难尽,许是肾脉……嗯,许是小哥尚未经历情爱,倒也说得过去,她那般女子,脾性率直,行事雷厉风行,在大都衙内圈亦有火娘子的名号,但唯独对上你,竟有了小女儿的忸怩心态,如此于你,又怎会厌你、憎你……尽管去寻她便是,莫要瞻前顾后,凭增女儿家的忧愁。”
阿尔希德有些不满他此刻流露怅惘的模样,语气陡然严厉起来,顿了顿,转而又道:“不过朱小哥若明确了心意,日后面对的也须得提前知晓……她的蒙古名姓是蔑里乞·穆颜尔,其父蔑里乞·脱脱,蒙元中书右丞相。”
“蔑里乞氏……”难言的心绪犹自激荡,她竟是脱脱的儿女,当真……忽然生出几分身处乱世的庆幸。
朱兴盛重重呼出一口气,便是自己决意反元,藉以阿速人誓师,她的心意依旧明晃晃得落在后山那片晚霞里,自己又何须再有顾忌。
月牙如钩,高空星河流转,清辉笼罩着大地,远方憧憧的树影张牙舞爪,盯着那边良久,精光在微微眯起的眼睛里一闪而过,像是作出了某个抉择,下定了某个决心,声音掷地有力:“多谢今日相告,待之后事了,我等北去徐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