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无数引燃石漆的滚石划过夜空,鱼鳞似的从郊外抛向西城头,迤逦火流陡然迎风见涨,化作烈火往西城墙两道延烧的时候,朱兴盛掩在城西某段的晦暗里,视线凝注着王令快步进入那座宏伟府邸的背影。
过得半晌,朱兴盛从晦暗里沉默地走出,眼底倒映着西城墙那边轰然爆起的几簇火光。炽热的气浪随着冬日晚风吹过来,明灭不定的眸光却在某刻一点点冷下来。
从“胖来府”客栈出来的时候,他便一直思忖着徐州的、乃至这一路的种种迹象,最终又回到徐州情报司的忠诚度上。王令是否存在叛变的嫌疑,这一点很难得知,即便从“知而不言”这一点当中足够看出某些问题,可他终究是不愿去相信。
驴牌寨给王令以生命的延续,让他得以保全自身,顾及家眷,更予以重任,叫他在而今这麋沸蚁动的天下照样可以活出另一番光景,他为何要如此?
纵使朱兴盛此时心里再如何进行过分善意的自我说服,但视野里的一幕总归不会骗人。王令与徐州起义军有联系这本无可厚非,毕竟专职情报工作,此类交道是必然的。
问题的关键则在于——王令自始至终都未曾提到与起义军有关的情报,却在他与阿尔希德离开不久,匆促赶来求见赵均用等人,俨然一副禀报的姿态。
朱兴盛不再此地滞留,折身往客栈行去。
边走边思忖着,如若说在徐州城有什么值得慎重对待的人或物,那么赵均用必然是其中之一,此人须得谨慎提防。
这赵均用尚在驴牌寨时,行事莫不透着一股子阴险狠辣,更对小姒儿包藏祸心,到得后来,便连那前寨主李升亦难逃其毒手,为人品性如何可窥一二。
即便如今与人共掌六万兵力,俨然割据一方的枭雄也似,但本性向来难移,反而会随着权势的激增愈发恶劣。
当然这些并非眼下需要着重考虑的事情,他与阿尔希德此行是为姜丽而来,但当王令暴漏出别有用心的一面之后,情报来源开始真假难辨,姜丽身处何地,可是当真遭遇不测就成了最大的变数。
转过长街,朱兴盛忽然顿下脚步,仰头望着洒落夜空的寥寥星辰,无数星子黯淡了,东边的几颗却格外璀璨,他沉默良久,终于想起了之前刻意忽略掉的事情——“支部建在连上”。
它本该与大明军区一齐去做的,可终究是没有下定决心去推进、去落实……如果提前做了部署,大抵便不会出现当下的窘境。
尽管其间自然复杂,存在历史的弊端,面临各样的问题,推进上比不得后世那段热血浇筑的年代,可这件事总归是要做的。
尤其在乱世当下,奸雄林立,蒙元屹立大都,驴牌寨亟待需要一个理念,一个符合当下时代的理念,一个肯叫更多人为之奋斗一生的理念。这理念当是驴牌寨往后的志向,志不立,天下无可成之事。而“支部”,便是它的摇篮。
可到得最后,他为何没有去做呢?是受坟籍上农民起义的影响,饱腹之欲足以叫无数人前仆后继?还是十七载之后大明的建立恐再难以延续封建制度的顾虑?
朱兴盛默然许久,西城墙炽热的气浪已经吹不到这里,但心口莫名灼热了起来。过得一阵,他收束发散的思绪,复又往客栈行去。
……
“少年郎,可需要用些吃食。”甫一进客栈,醇厚的嗓音便传了过来,是先前的蓝衫男子,他也是这“胖来府”的店家,这时的面孔依旧懒散,一手搭在下颌,一手撑着柜面方角,语气不温不火,“放心,这方面的价位照旧,不多收。”
“两碗麦饭,余下的劳烦店家看着上吧。”朱兴盛随口应着声,走到柜台前,“倒是有件事想与店家打听一番。”
蓝衫男子往后面庖堂大声吩咐着“六爷,准备麦饭与雉羹各双份,把子肉一碟,三两牛肉,速上……”之类的内容,随后迤迤然回头,瞥他一眼,轻“哦”道:“少年郎想要打听何事?”
朱兴盛稍一揖手言谢,随即问道:“店家先前所言,如若用银两也难以寻到的人便莫要去找,轻易便会丢了性命……在下想知道隐藏其间的,是哪一方势力。”
蓝衫男子盯他片晌,好整以暇地笑道:“少年郎却是问错了人,我不过一客栈店家,如何得知这般秘闻,此前所言多是诳语罢了,切莫记于心里。”
“是徐州的起义军?”朱兴盛浑然未觉蓝衫男子的话似的,犹自说着。蓝衫男子笑而不答。
朱兴盛看着对面的神情,微微颔首自语:“看来不是,那当真便是彭帮与汴泗帮了。”
那边闻言顿时皱起眉,撘着下颌的手收了回来,面色稍显严肃,凝注着朱兴盛道:“我已好意相拦,少年郎偏要去寻死不成?”将撑在柜面一角的手也收回来,于半空挥了挥,“罢了,良言难劝该死鬼……”说着,又往庖堂喊上一声,“六爷,莫要准备吃食了。”
朱兴盛见他如此姿态,顿感讶然,随后摇头笑道:“多谢店家心意,我只是确定一些事情而已,自不会轻易寻死。”
方到徐州时,王令的那番话——关于漕帮与盐帮的事情他记在心里,这时对应着瞧瞧他的话哪些是真哪些是假,其间可有矛盾的点,逻辑可有不通之处,有无蛊惑的意味……以此去推测姜丽的真实处境。
当然类似如此的事情是可以与人打听到的,想必其间并不会存在多少不妥,但总要验实一番才会放心,而王令那位在睢城镇见过姜丽的亲友,才是重中之重——他当是揭开缘由、明辨真相的关键角色。
不过人海茫茫,战火蔓延,要在偌大的徐州城寻出一不知样貌的陌生人,此事殊为不易,何况此人如今是否尚在徐州,亦或此人是否当真存在亦不得而知。
“食材都蒸入锅了,你这厮说不准备?”这时庖堂陡然传来一声咆哮。
不多时,一凶神恶煞的壮汉怒冲冲地跑出来,他年过四旬,满脸横肉,坦胸漏乳,下身只套了褪色的犊鼻裈,腰间缠着圈粗糙牛皮绳,右手持了一柄尖头厨刀,大咧咧地将刀具拍在柜面,瞪着蓝衫男子,唾道:“寻咱作乐,呵,小毛郎,你莫不是又想讨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