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九章 冬雨
    那道阴阳怪气的笑声掀上房梁,紧跟着,客堂里登时混作一团。数把长凳的腿脚“咯吱——”着摩擦过地砖,拢起的脚步、抽刀的呛啷动静与甲片的碰撞接连响起。随着子时夜风的急剧卷入,续继祖拔高语调的冷声厉喝在下一刻轰然回荡在“胖来府”客栈。

    “丁三窑,莫要以为你是赵均用的部下,我便不敢宰了你!”

    “呦,火气这般旺盛,何必到这‘胖来府’,丁某瞧着城南那花柳巷子合该才是续千户的安身地。”那边好整以暇的笑笑。

    “噌”的一声,徐继祖拔刀而出,那边也不甘示弱,右手划过腰胯,寒光闪过,映着火光的长刀陡然横在面前。正当剑拔弩张之际,毛贵掀起遮布,迤迤然从庖堂走出,他来回瞥了几眼对峙双方,随后沉下面孔斥声道:“丁三窑你想作甚,都给我坐下!倘若吵到我店里的客人歇息,一个个的,休怪我翻脸!”

    哄闹的声音随着毛贵出现渐渐低不可闻,不多时,客堂当中一阵安静,不过偶尔亦会传来几声伴随酒碗重重落下的不忿冷哼。

    二楼头房的朱兴盛听着下面的动静,暗自轻欸一声,他本想等先前的一波兵卒离去,好藉着入夜再去会会王令。然则眼下又进来一波人,听起来亦是红巾军,想来这群兵将估摸会闹到很晚,他若再行出门,难免惹人狐疑。

    朱兴盛收起这方面的心思,转而目光沉吟,思忖其他事情。从那续继祖一开始进门的言行来看,他应当属于毛贵一系,或是与其颇为亲近。

    而从刚才听到的一幕去深究,他与赵均用的部下一言不合便拔刀相向,毫无袍泽之谊,这是否意味着毛贵与赵均用亦是如此。

    当然这只是一种假设,不过之后毛贵的反应值得玩味,他似乎先是将矛头对准了那叫丁三窑的人,许是下意识为之,许是深思熟虑之后特意如此,但不管哪种,无不透露出一种含义——毛贵与赵均用不合。

    朱兴盛反复琢磨许久,终于确定了这一点。他起先以为毛贵是赵均用麾下一员,这客栈便很有可能是赵均用的产业。而那王令既然与赵均用暗中联系,虽不知图谋什么,但总归不会是好事。

    对此他不得不慎重一些,本想着明日赶早,避开那些所谓的“秃鹫”,重寻一间客栈。不过眼下看来,只要运作得当,这“胖来府”在某些方面,反而是相对安全、相对有利的地方。

    他甚至可以藉此去做一些事情,查清姜丽的踪迹与王令背叛驴牌寨的缘由,以及背后之人的谋算,但在此之前一点点,他需要取得毛贵的承认。而且他的时间并不充裕,如此种种,须得赶在城破之前推进、落实。

    想到这里,朱兴盛复又瞥了眼位于黑暗街巷里的情报司,微黄的灯火不知何时熄灭了,王令的剪影消失在那边的窗纸,似是已经睡去。“他倒是一个心安……”朱兴盛轻呵一声,敛回视线,望着夜空默然片晌,随手阖上窗,趟入床榻,和衣而睡。

    约莫快要过得丑时,陡然急遽的夜风拍打着窗格的油纸,徐州城的上空轰然滚过一记冬雷,哗啦啦的暴雨随之落下,冷风裹挟着冬雨的寒意钻入窗缝。时不时的霹雳掠过长空,一闪而逝的亮光衬出床前两侧帷幔飘动的阴影。

    阴影之间的朱兴盛遭此一通惊雷,登时从半梦半醒的状态彻底醒转过来,这时楼下已经没了动静,只有窗外疾风骤雨的声响。他坐起身木然片晌,随后趿着鞋子往窗前走。

    夜色里霍闪连绵,照得徐州城恍然白昼,从二楼临街的窗户望去,细密而猛烈的雨幕如天倾的瀑布,不消片刻,城南水雾弥漫,青瓦黛墙的轮廓在漫天声响里延绵隐现。这时低垂目光的朱兴盛忽然看见——

    三四十个披着蓑衣的身影从附近的巷陌里匆促奔出,聚拢到得街头的时候,有人从次第的巷陌过来了,他在暴雨当中说着什么,转而扬起长刀,长夜里冬雷阵阵,雪亮刀光倒映出其人阴冷的面孔,随后其余人得令似的往城东方向而去。他们离开不久,一辆马车飞快碾过雨地,往同样的方向疾驰。

    望着那些渐行渐远的黑点消失在雨夜,朱兴盛收回目光,看了眼情报司的方向,那里依旧漆黑,此事大抵和王令并无干系,城东,与东闸门有关么……

    稍作思量,摇了摇,朱兴盛藉着窗外霍闪,寻了火折子,重又点亮烛火,随后从携带的包袱里摸索一番,便在长案上推开纸笺,提笔沉吟片晌,就着烛光与雨声,写下“胶州半岛规划”几个字。

    “自海州据海道,攻克胶州、莱州……可采用立宾兴院……兴办屯田……”写写停停,总归是照着毛贵的成长轨迹去写一些东西,有些不合当下、或是需要回忆的地方须得斟酌。

    这部分自然不算快,到得偶尔“咯咯咯——”的打鸣声穿透雨幕,朱兴盛停下笔,再次推开一张空白的纸笺,重又写下“关于徐州围点打援”。

    “元兵道远师疲……”甫一下笔,想了想当即划掉,将纸笺揉作团,沉默半晌,起身走到窗前。

    天色阴霾,黑魆魆的高空像是破了道口子,暴雨毫无停歇的预兆,城里的雨雾随时间推进变得愈发浓厚。打眼望去,处处俱是云屯雾集的画面,仿佛平地而起的白色浪潮,排山倒海似的淹没徐州城大大小小的街巷。

    一并淹没在迷蒙雨雾里的,是自城东响起的杀喊——东闸门失守了,来自元兵的夜袭比这场冬雨更叫人猝不及防。

    当把守东闸门的兵丁解手回来的时候,正听见渡舟的艄公打起三短一长的响哨。

    只是闸门的升起刹那,迎面而来的却并非熟悉的面孔,而是一声遽然的破空,尚未反应过来,闪着寒光的箭矢俨然穿透了兵丁的胸膛。他瞳孔放大,呆愣了片晌,下一刻,摇晃着往右侧栽倒的模糊视野里,是浮出寒冷泗水的百来道元兵的轮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