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章 骤雨闲谈
    到得辰时末,天色还是阴霾的,黑沉沉的积云低垂下来,整座徐州城依旧浸在如注暴雨里。

    朱兴盛走到客栈门口,檐前披落的一帘雨幕正随呼啸而过的疾风翻飞摇晃,两侧的水瓮早已满溢,流淌而出的浊水掺和白沫往不远处的长街暗沟滚去,那边长街雾气纷涌,迷蒙的晨光迤逦,衬出一片云蒸雾霞似的光景。

    透过雨幕与浓雾,更远处的街衢上,不少披了蓑衣、戴蓑笠的身影匆促东行,他们大抵不是行人,隐约看得见长刀的轮廓。

    朱兴盛犹自盯了街衢片刻,直到迎面的寒风砸在身上,他瑟缩着肩头,往回退却几步,这时一道不温不火的声音从身后传过来。

    “晨起更知冬韵好,初冬赏雨,少年郎却是别有雅致。”回头看去,店家毛贵挑起庖堂的遮布,端了碗滚着热气的羊汤走出,他站在柜台后,就着汤饼轻咂几口热汤,待到朱兴盛回过身,他看了眼门外,随口说道,“不过今个非是赏雨时节,这风雨飘摇,大雾四起,便是有人从中递刀子怕也难察觉啊。”

    “店家说得在理。”朱兴盛笑了笑,走上前要了两碗羊汤与汤饼,转而一边取了元宝掷在柜面,一边说道:“冬日雨霏霏,浓雾尤冥冥,如此天气怕是须得连绵几日,看来是要平添数日叨扰了……”顿了顿,又问,“不知店家如何称呼?”

    毛贵看了看柜面的金元宝,复又看了眼朱兴盛,随后挥臂将元宝扫入柜台的五斗橱,抬起头笑道:“免贵姓毛,单字一个贵,少年郎呢?”

    “在下朱兴盛。”

    “兴盛……中原兴盛么,名字倒是不错。”毛贵笑笑。外面闷雷滚落,暴雨哗哗响着,他撮了口羊肉,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瞧足下这模样,看不出多少江湖戾气,倒是有几分州学儒生的意思,想来并非到徐州捞偏门的牙郎,此行当真是为找人?”

    朱兴盛颔首道:“找人,不过得毛大哥昨日相告,银两也找不到的人便莫要再找,看来这次出行寻人的想法终究要落空了。”

    毛贵对这声“毛大哥”不置可否,只淡淡笑了笑,言道:“冒着徐州战事而来,那人于你而言应是颇为重要,昨日我确是那般说辞,但那是昨日,而今日之后,有些事、有些人或许并非不可为。”

    “今日之后?”朱兴盛想了想,并未掩饰心中猜疑,出声问道,“夜里下起雨的时候,我见着一些人与一俩马车往城东方向去了,适才也是如此的场景,毛大哥,是东闸门那边发生什么事了么?”

    毛贵直勾勾地盯着朱兴盛,没说话,只自顾撕了汤饼浸着羊汤丢入口中,细嚼慢咽半晌。待到依然坦胸漏乳、只套褪色犊鼻裈的六爷端着案盘从庖堂出来,往朱兴盛面前搁下一份羊汤与汤饼,毛贵这才用下巴示意着,温声言道:

    “边吃边说,六爷,那色目人兄弟尚未起身,多出的这份便一齐来吃吧,稍后再为他重新备上。”

    何六冷着目光往二楼阿尔希德的房间扫了扫,沉声斥道:“辰时都要过了,竟然还没有起身,哼,春生夏长,秋收冬藏,咱老祖宗的养生法这异域人倒是连着皮毛都一齐嚼了咽了。”说罢,拖了两把方椅到得柜台,随后瞥了眼朱兴盛,“坐。”

    朱兴盛正要揖手言谢,想起什么似的顿住,只颔首言道:“多谢。”

    昨日瞧见时,这叫六爷的似乎不喜文士那一套,估摸是觉着冗赘迂腐。从前的自己也是如此认为,甚至得了罗贯中“不似那道学先生,这番倒也俊爽”的评语。

    但不知从何开始,作揖几乎成了他的下意识动作,或许是从姥山岛归来开始,或许是从见得怀远县沦陷开始,又或许……是瞧着一波又一波无序的难民、流民涌入定远地界之际,周礼便在那一刻生根发芽,渐渐似有了更为具体的涵义。不过眼下,这涵义自然也要因人而异。

    何六斜了眼朱兴盛,将后者顿住揖手的动作敛入眼底,眉头皱起旋又舒展开来,含糊的“嗯”了一声,随后端过汤碗呼噜噜地吃着。

    那边毛贵笑道:“六爷性子如此,莫要见怪,坐吧。”又看向何六,“嗐,六爷慢点吃,今日再不会有人过来照顾生意的,姑且算是偷得浮生半日闲,左右庖堂无事,便与这少年郎……哦对,与这位朱兄弟一并听听。”

    何六抬头看他一眼,转而吃相更为凶残,就着汤饼一通呼噜,末了,抹把嘴,将碗丢到一旁,皱眉道:“什么事,咱可听得?若又是那赵均用的事,咱不听。”

    毛贵见他如此,摇头将手里的汤饼悬在碗沿,笑着说道:“与他无关,是城东的事情。”

    顿了顿,将目光落在同样停下用餐的朱兴盛身上,略作沉吟,复又道:“若非浓雾遮掩,东闸门那边发生的情况大抵已经扩散开了,不过就当下而言,该清楚的人自然已经清楚,该有所行动的大抵已经开始推进了……”

    这番话算是自语的成分居多,毛贵说着,往客栈门口瞥了眼,外面雨雾朦胧,几乎什么都看不到。他随即摇了摇头,方才正色道:

    “据可靠消息……昨日夜里,有元兵百人夜袭东闸门,即便彭帮与汴泗帮察觉及时,但那边终究算是沦陷了,炸了几道口子出来,好在元兵没有大规模挺进,主要战场依旧在西面城墙,否则这场雨怕是要在城东卷起漫天的腥味。”

    元兵?东闸门沦陷?朱兴盛愕然片晌,他尚以为那东闸门是两大帮与元兵那边作了某种交易才特许开放,尤其言明的相关规定——不渡兵甲,不沾祸事,只作生意。瞧着很明显是处于中立,无意掺和红巾军与元兵的战事,但眼下看来,似乎并非如此。

    当然这点是与他无关的,而因此产生的变故,准确的说,来自两大帮的应对与变动,可以叫他摸清姜丽是否当真在两大帮手里遭遇了不测。这是一个排除法的过程,如若姜丽未落在两大帮手里,之后便可将目光转向赵均用。

    事实上,夜里下起暴雨的时候,他思忖了三种方案。寻到王令的亲友、从王令本身下手,不过这两种毕竟是明面上的事情,但凡叫某些人察觉,必然会徒增麻烦。

    至于第三种……朱兴盛看着毛贵,摸了摸衣袍内袋,里面是几叠纸笺。无论之后的视线是盯上两大帮还是转向赵均用,他都需要借助毛贵在徐州城的势力。

    毛贵说完,朱兴盛暗自琢磨着,而那边何六缄默片晌,这时闷声问道:“咱不懂,百个鞑靼如何攻陷东闸门?那两大帮驻扎在城东的兵丁又不是吃素的,还有,元兵既然不转移战场,只炸出几道口子是想作甚?”